《烧马棚》是福克纳的代表短篇小说之一,作为长篇小说的大师,福克纳一生产出了许多经典的长篇巨著,使得他的短篇小说稍显暗淡。
尽管这部小说在豆瓣上都没有中文版,而英文版的评分只有区区7.6分,但《烧马棚》的成功是不容否认的。它在发表当年就斩获了短篇小说的欧亨利奖。而参展今年戛纳电影节,并拿下场刊史上最高分的韩国电影《燃烧》,其中也融入了《烧马棚》的部分内容。
单凭以上两点,就足以说明,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烧马棚》本身所具有的价值依旧没有消散。上一篇文我着重分析了文章的内容,今天我想谈谈福克纳的叙事策略和人物塑造方法。作为意识流大师,福克纳在本文中依旧采取了意识流写法,并且进行了两重叙述视角的转化,同时运用心理描写和象征的手法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所以,我将从这三面入手,分析《烧马棚》的魅力所在。
1、流动的意识,强化的叙事
意识流是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一种文学技巧,因为意识流小说作者并没有联合在一起,所以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识流派。福克纳本人在意识流小说领域举足轻重,他的《喧哗与骚动》被誉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深谙意识流运用技巧的他,在《烧马棚》中也没有吝啬使用这种创作技巧。
意识流的一大显著特点就是惯用大篇幅的心理描写。在《烧马棚》中,福克纳就针对小儿子的心理活动花费了大量的笔墨。这里的心理描写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我们常见的,很容易直接看出来的心理描写,第二种是含蓄隐晦的,不易直接看出的心理描写。
第一种心理描写比较常见,辨识度也很高。
“那种要命的伤心绝望的感觉又梗在心头了,他心想:他是要我撒谎呢,这个谎我不能不撒了。”
以这段描写为例,很容易就可以看出第一种描写的特点。这样的描写往往直接点明人物的内心情绪,比如这里就直接说明小儿子的心头梗着悲伤和绝望的感觉。除此之外,“想”等关键词也是让人能一眼分辨出一段描写是否属于心理描写的标志。
第二种心理描写相较起来要含蓄一些,它往往不直接点明人物的心里感受,而是把这种感受融入到对外界的描述中去,隐晦地透露出人物的心理状况。
“他看见招手叫他,顿时觉得光秃秃的脚板下像是没有了地板;他一步步走去时,那两排一齐扭过头来冲着他看的铁板的脸分明似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
第二种心理描写的一个常见特征就是使用比喻。在这里,人物觉得眼前的地板像是消失了一样,那些注视着他的脸庞像是压过来的千斤重担。虽然表面上这一处运用的是比喻的手法,但在实际上却是对人物内心的描写。
在小儿子为父亲作伪证时,他不知道是该选择内心中的良知,还是选择亲情,这种纠结与挣扎使他十分紧张。由于紧张,本来存在的地板在他的意识作用下,就好像消失了一样。而那些注视着他的人,在紧张的心理状态作用下也变成了千斤重担。所以本质上,这一切还是对小儿子内心的描写,只不过更加隐晦。
采用诸如此类的心理描写,可以淡化直接叙事的作用,转由心理描写接管推动故事发展的重任。这一作用在《喧哗与骚动》中尤为明显,小说以人物的意识流动为痕迹,构造出整个故事。因为《烧马棚》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作一篇意识流小说,所以意识流替代叙事的功能在本文中大打折扣,但福克纳既然采用了意识流描写,就多多少少发挥了意识流动一定作用。
“他觉得就像抓住了一根葡萄藤的梢头,像打秋千一样往外一荡,飞到了万丈深涧的上空,就在荡到这最高点时,地心似乎霎时失去了吸力,于是他就一直凌空挂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活见鬼!你打发他走吧。”于是孩子立刻觉得那流体般的时间又在他脚下飞快流去。”
在这里,小儿子明面上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但我们都知道时间的流逝不会受人的情绪左右。这段意识流描写其实想要突出的是小儿子当时紧张的心理状态。等治安官觉得问不出小儿子什么话来,开口让他走时,小儿子因为不用再忍受紧张的气氛,松了口气,所以又觉得时间恢复了正常。
从心理描写上看,意识一直在流动,但时间却是静止的;从实际情况上看,意识流动的同时,时间也在流动。也正是因为时间在流动,所以才让小儿子感到紧张,才让治安官觉得不耐烦。所以这段意识流描写起到了推动叙事发展的作用。
福克纳在本文中采取的叙事策略还是以正常的故事发展逻辑为主,采用对话或直接叙述的方式推动事件发展。意识流的手法虽然有所应用,但在叙事上对情节发展起到的作用很小,在本文中更倾向于强化叙事,即通过意识流描写来反映人物的内心感受,使叙述过程变得更加生动形象。
如在本篇小说的高潮,父亲要求小儿子给自己取汽油时,福克纳就通过大篇幅的直接心理描写,将小儿子当时的纠结与痛苦展现的淋漓尽致。虽然并没有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但却十分干脆地将处于情节当中的人物的内心剖析了个明白,我认为这就是对叙述的强化。倘若去掉这一段心理描写,那么高潮中父亲阿伯纳与小儿子因观念不合而引发矛盾冲突在激烈程度上就要大打折扣。
总而言之,福克纳在本文中的意识流叙述策略还是值得研究。
2、有限视角下的强化观点,全知视角下的补充说明
除了意识流写法,叙述视角也是福克纳叙事策略的一大亮点。本文中第三人称有限叙述视角与全知叙述视角相互替换,互为补充,构造出了整个故事。
①第三人称有限叙述视角
传统意义上的第三人称视角更类似于全知视角,起初人们对于第三人称的定义是介于故事参与主体之外的第三人。由于叙述者游离在故事之外,所以他们的视角看起来更接近上帝视角。但在《烧马棚》中,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却与传统不同。由于故事情节的发展基本是在小儿子的视角下展开,而小儿子在文中的主体身份并非我,而是第三人称,所以这里的叙述视角很明显是第三人称视角。
但这里的第三人称视角并不是全知视角,孩童尚未发育成熟的心智和对事物的懵懂看法,使得小儿子对事情的见解是有限的,而非无限的。
“他只觉得他从小到现在,看到的总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一堆火。”
在小儿子的叙述视角下,父亲烧小火堆的做法是难以理解的,这是由于他年纪尚小,难以明白小火对父亲的象征意义。所以在这里,小儿子叙述视角的局限性不言而喻,也正是因此,在小儿子叙述视角下,我们很明显地能感受到父亲是一个时而沉着坚毅,时而疯狂野蛮的矛盾角色。因为在小儿子的心里,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在他的叙述视角下,父亲的形象自然也难以跳脱出这个范围。于是父亲性格矛盾这一特点就得到了叙述视角下的强化,深入每一名读者的内心。
但想要深究父亲矛盾性格形成的背后原因,使叙事在逻辑上能够讲的通,光凭有限的叙述视角是行不通的,所以福克纳在文中插入了全知叙述视角。
②全知叙述视角
全知叙述视角与传统意义上的第三人称视角类似,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似乎无所不知,对小说中的一切都心知肚明。除此之外,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往往身份不明,读者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是小说中的哪一具体角色。在《烧马棚》中,全知叙述视角也是如此。
全知叙述视角在文中第一次出现时,痕迹十分不明显。
“爸爸虽然是个精悍个子,走路却不太灵便,那是因为三十年前偷了匹马逃跑时,脚后跟上吃过南军纠察队的一颗枪弹。”
在这里对父亲过往经历的交代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是在小儿子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下进行的,但一旦读了下文,就会发现这段经历其实是在全知叙述视角下交代出来的。
“他也许还会进而想到有这么一个理由:在那四年工夫里,爸爸老是牵了一群群马(爸爸称之为缴获的马)藏在树林里。”
在本文中,福克纳经常采用括号的方式对文本内容进行解释说明,在这里也是一样。透过括号内的描述,我们可以得知小儿子本身并不知道父亲过往的真实经历,而是错误地把父亲偷马的丢人事迹当成了父亲缴获战马的光荣事迹,所以在文中很明显存在着全知叙述视角。
全知叙述视角下的叙述者填补了小儿子不知情的漏洞与缺陷,从而使得整个叙事结构更加完整,逻辑更加通顺。如果单凭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我们也许只会迷惑于父亲的矛盾性格,而在全知视角的补充下,父亲的经历完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为我们理解父亲的矛盾性格是受南北战争的影响提供了有利利条件。
3、心理描写下的儿子形象,象征运用中的父亲形象
本文讲述的就是小儿子在与父亲阿伯纳观点不合的情况下作出的抉择,父子之间的矛盾也因而构成了全文的主要矛盾。而小儿子与父亲这两个形象,福克纳都塑造地十分成功。
①崇尚以和为贵,讲求公平正义的儿子
小儿子总体来说是一个喜欢用和平方式解决问题的人,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与习惯用烧马棚的暴力行为解决矛盾的父亲产生不和。除此之外,小儿子还十分重视诚信,讲求公平正义。而这一人物形象塑造,基本都是通过心理描写实现的。
在一开始就通过描写小儿子作伪证时的紧张与难过,直接点明了小儿子对父亲做法的不赞同,但在当时他尚未完全放下亲情的羁绊,只能妥协。
在两次烧马棚的间隔期,小儿子也一直在反思,思考究竟是用暴力解决问题,还是用和平的方式化解矛盾,但是父亲野蛮的存在让他觉得年龄尚小的字迹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
“他这点年纪实在无足轻重,索性再轻一些倒也可以遵命飞离人世,可偏偏飞又飞不起,说重又不重,不能在人世牢牢地站定脚跟,更谈不上起而反抗,去扭转人世间事情的发展了。”
这时的小儿子虽然表面上还是认为自己无力扭转现实,但通过心理描写,不难看出他内心中已经埋下了反抗的种子。只要时机一到,这种子便会破土而出,野蛮生长。
在最终,小儿子将父亲烧马棚一事告诉了白人地主,此时仍旧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反应出了小儿子矛盾的心情。一方面,道义让他不能坐视不管,另一方面,血缘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背叛亲情。通过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是最能看出一个人性格的,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福克纳在这里把小儿子的心理状态完全地展示出来,小儿子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②蛮横无理,自我封闭的父亲形象
由于本文叙述视角大部分情况下为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所以父亲的形象要受到小儿子感知的影响。而福克纳对父亲形象的塑造,采用了很明显的象征手法。
在小儿子的视角下,父亲总是穿着一副黑外套,他形容黑外套就像一副铁甲一般,牢牢地将父亲套在里面。而这套黑外套,从父亲登场开始,一直到故事结束,始终没有从父亲的身上脱下来过。这就不禁令人想起契诃夫的著名短篇小说《套中人》的别里科夫,他也始终把自己层层包裹在套子之下。两相对比,父亲的自我封闭便不难理解。
除此之外,小儿子反复强调套子的颜色和看起来像铠甲的感觉,一方面又反映了父亲的蛮横无理。黑色的套子自然给人一种拒之门外的感觉,但小说中的父亲与别里科夫不同,他不是行动上自我封闭,而是思想上自我封闭,听不进去别人劝告。
在日常的生活中,他依旧在跟接触的人打交道,比如他搬新家第一天后就知道按礼节要去拜访一下新任地主。但正因为他的思想封闭,使得他在为人处世方面我行我素,造成了自己脚踩了狗屎,还要硬往地主家里挤的情况发生。最终他踩脏了人家价值不菲的地毯,又不满地主让他把地毯洗干净的要求,从而引发了与地主之间的矛盾。而黑色外套,铠甲,这两个冷淡和坚硬的意象就很形象的反映了父亲固执蛮横的形象。
其实福克纳一生创作的短篇小说并不在少数,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生共写了70多篇短篇小说,但长篇小说构造出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谈起福克纳,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喧哗与骚动》,是他那在世界文坛上都数一数二的长篇巨著。
《烧马棚》作为福克纳的代表短篇小说,从他的70部作品中脱颖而出,但无奈了解的人还是太少。所以今天我就福克纳的创作手法作了详尽的分析。
在《烧马棚》中,我们依旧能看到福克纳创作长篇小说的惯用意识流手法,而他两重叙述视角的设定也为我们揭示了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最关键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仅仅通过大部分心理描写,就把一个人物塑造的活灵活现,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很足的笔力。
所以对于福克纳,我既钦佩其长篇小说的耀眼,也惋惜在人们对长篇作品的声声赞叹中,他的优秀短篇小说宛若沧海遗珠,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