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发生在苍茫岁月的追捕》(1)

2024-07-27 08:32 来源: 文化之窗 本文影响了:130人

1.女房东石小芹

说到这场追捕,不能不说到女房东石小芹。

说到石小芹,不能不说到白草圈子。

石小芹是在白草圈子长大的。

早些年的白草圈子,是土匪、流浪汉、倒腾大烟土的人们路过歇脚的地方。这些人翻山越岭,人困马乏地走到这儿,就把自己的身架子,像件破皮袄似的往火炕上一扔,虾似的凑到炕桌边,心急火燎地烧上几个烟泡,不喘气地吸上一阵,又灌上几碗关东火辣的烧酒,身子骨慢慢就回上劲来。惦记着远方的发财之地,鬼撵着似的又爬起身,匆匆上路,奔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也有的人骨子里就是个懒蛋,两口酒下肚,想想前头无边无际的荒原野岭,看看自己,裹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傻子似的不停地走,走到哪儿算一站呢?想到这些,心里郁闷,就多住了几天。

到了该动身的日子,仍在村里磨蹭着不走,自己安慰自己说,哪里的日子不是过呀?

村里人厚道,附和着说,是呀!是呀!哪里的黄土不能埋人呢!

这些人就坡下驴,顺势就不走了,把原先那些发财的梦想,丢到九霄云外。跟上村里的人,下河捕鱼,进山打猎。过上了日子。

白草圈子的人口从此有了增加。

石小芹的爹石站,是奔着纳霍德卡的金矿来的。金子没采着,遇见了病得只剩一口气的皮货商莫哈吉。莫哈吉身边有个年轻的小媳妇,是从呼兰桂花茶园小戏班子拐骗来的,会唱“蹦子戏”。模样俊俏中透着风骚。还没等皮货商把最后一口气咽下去,这小媳妇已经跟当时的石站后来的石小芹的爹,在炕下赤条条地搂抱在一堆。他们在炕下比在炕上的皮货商喘息得还急促。

石小芹的爹明白,他离金子太遥远了,太遥远的东西不能当饭吃,于是很识时务地改以狩猎为生,很快成了白草圈子有名的猎人。他喜欢设计各种机关捕猎。一段皮条,一根木桩。甚至随手抓过一段野藤挽成圈扔在地上,都能套住个野兔、山獐、傻狍子什么的。

爹在狩猎时,娘凑在小酒馆里,跟过往客商,屯里的闲人二流子喝酒。有两口酒下肚,娘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头上戴花,脸上抹粉,涂着鲜红嘴唇。身披一块大花布。先来上一段桂花茶园有名的“走三场”,放开身段,让你一看手,二看扭,三看走。媚眼一飞就开始唱:

王——二——姐——坐——在——绣——楼——哇——

娘的绝技是唱到动情处,会眼泪直流,悲声大放。惹得听戏的人,眨着红眼泡子,不停地往嗓子眼里倒酒。可能是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故乡。是故乡让这些流浪的人们心里感伤不已。

石小芹不喜欢打猎的生活,也不喜欢小酒馆里女人跟男人们打情骂俏的日子。年轻女人的心,已经展开翅膀,收拢不住了。她经常独自跑出家门,在野外游荡。

离村东南五里远,就是松阿察河,河水终日流淌,水雾弥漫。河岸边水草丰美,金莲花、铃兰、红百合绵延不绝,久开不败。她长时间坐在河岸边,呆呆地看着河水发呆。河水匆匆流淌的样子,像有声的日子正从身边匆匆过去,这让她既烦躁又感伤。连那飞过的水鸟和飘过的白云,都会轻盈地带走她无边无际的向往。

河的下游是乌苏里江,乌苏里江的下游呢?她不知道了,没有去过。也许河边有如白草圈子似的村镇,也有呆望河水的姑娘。只是谁也不知道谁,永远也不会相认罢了。

而河的上游呢?她听说那里有一座方圆千里的大湖。她没见过湖,不知道有多大。而湖的周围又有些什么呢?她猜不出来。年轻的心,耐不住寂寞了。耐不住寂寞就会想得很远。对白草圈子的生活厌烦透顶,她想走出去,想走到天边,哪怕走到云端上去,远远地离开白草圈子。

但她不知道,危险近在身边,村里的闲人二流子围着她娘身边转,那目的全是奔着她。梦想着跟她爹当年一样,当着皮货商的面,就把女人占有了。

石小芹孤单的身影在碧草连天中时隐时现,闲人二流子们悄悄跟到河边,借着野树荒草作掩护,就等石小芹忘乎所以,脱了衣服下河的时候,动手把她按在身下。粗野地完成对白草圈子第二代女人的占有。许多女人都是这么被他们领回家的。石小芹明白,在这荒野之地,男人们围堵她想要干些什么!远远的她就听到了他们干笑的声音,像有人在揉搓一团干树叶子似的。她见过他们围在河边,像捕鱼似的,堵住刚爬上岸还赤身裸体的女人,欢呼着抱到草丛中去,折腾得女人大呼小叫。

她顾不得多想,顺河道往上游奔去。

追踪的男人们远远跟着,不肯舍弃。像齐心追踪一只受伤的大鸟,捕获的希望就在眼前。

遮天蔽日的荒草下,时而淌水,时而闪出石柱般高耸的蜂巢蚁穴。蠓虫乱飞,密如雪粉。石小芹想绕道回去,刚转过方向,男人们已经截住去路,再走,必定落人这几个男人之手。她不甘心,干脆一鼓作气,穿密林,过芦苇地,把一场充满野性的追踪变成了寻根溯源的行动。直到大河行将结束,河岸变窄变细,树林稀疏,大片的草原一望无际。

身后的男人们惊愕地站住。手搭凉棚远远观望,许久才互相埋怨着恋恋不舍地转回去。

他们无法知道,石小芹最终要跑到哪里!他们担心会出人命。他们希望她会跟在身后转回来。他们不想逼迫她了,打算另找对付女人的方法。

石小芹毫不动摇,中了魔法似的继续向前。

就在爬上土冈时,她惊呆了。只见一座浩瀚的大湖出现在面前。满眼碧水从脚下开始,直通蓝天。湖面上聚集着成群的白色水鸟,巨大平展的双翅拍打飞溅的浪花,自由自在地飞翔。它们借助气流,飞上蓝天盘旋,又收拢双翅,箭一样扎进水里。风从岸边的苇丛经过,“沙沙”的声音像是给大湖的涛声伴唱。因为大湖低沉的呼唤就在耳边。

——呼——哗——

——呼——哗——

湖水在涨落之间发出缓慢、稳重的声音,那简直就是男人的呼唤紧随身后,无休无止。

石小芹激动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像丢失了心爱的东西,正在努力找寻。而沙滩洁净金黄,几只水鸟在梳理羽毛。她寻找的目光终于找到了落处。

沙滩上,小喜光着脚,肩扛船桨匆匆走来。桨上搭着雪白的鱼网,像肩头挂着一块飘动的白云。他把“白云”在沙滩上扯平,一头挂在木轮轴上,慢慢把渔网缠绕上去。

这是在做下湖前的准备。

石小芹问,这里是蛤蟆通么?山村野女,说话愣头愣脑。

小喜不计较,抬起被湖水染成古铜色的圆脸,回答说,是克尔伦镇。

石小芹说,什么克尔伦镇,你竟捡着好听的说。

小喜说,叫蛤蟆通也中。

小喜只好妥协。

石小芹得理不让人:为啥叫这么丑怪的名字?

湖边的风把石小芹吹拂得衣带飘飘,像是天上的仙女来到了身边,又像是一条美人鱼跳上了岸。

小喜放下手中活计,索性坐在船尾,像很多老渔民那样,兴致勃勃地讲起那些神奇的故事。

他说有年秋天,连续下了百多天大雨,奇怪的是没见到一滴山水下来。往常山上落雨,紧接着山下就波涛汹涌。这些天的雨水难道又回了天上?村民们围着无水的山谷疑惑不解。细听,山谷上头似有水声,闷雷般轰隆隆作响,不大一会儿,真的涌下黑压压的一股水流,水流到了近前,村民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手抓棍棒,哆哆嗦嗦爬上房顶。原来从山上奔涌下来的不是山水,而是一股子黑压压的蛤蟆。它们聚成球滚成团,足有成千上万只,浩浩荡荡奔向湖边。村民们使劲敲打铁盆、铁桶,大声吆喝,使用驱鬼才用的大法,点着成叠成捆的黄裱纸,拼命往山沟里扔。像古战场似的,家家屋顶上飞下一溜星火。山蛤蟆对经过的小村和小村奇怪的喧闹不屑一顾,只管扶老携幼,翻滚不息地向前。整整走了两天两夜。它们经过的地方,见不到一根青草,全变成了与湖边一样的沙地。

从此,人们就管这个地方叫蛤蟆通了。

故事很神奇。石小芹听呆了,也看呆了。小喜胳膊上的肌肉,厚如船板的胸脯子,让她心醉神迷。很想伸手去抚摸,想体会厚实的弹性。她继续追问,为啥这儿又叫克尔伦呢?

小喜说,是牡丹江那边的人,管这里叫克尔伦。牡丹江你知道吗?

小喜看出来她是白草圈子来的。又说,从克尔伦往牡丹江去,可比白草圈子去牡丹江近得多了。

石小芹听娘说起过牡丹江,那可是个大地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有布店、糖果店、药店、车马店,应该也有“蹦子戏”,也唱得人泪水飞溅。

当然有!小喜把最后一片渔网在木轮轴上挂好,心里早已像那湖水一样波澜起伏。直起腰看着石小芹说,有空我领你跑一趟,你啥都见识了。

于是,为了牡丹江和牡丹江的“蹦子戏”,石小芹嫁给了小喜,彻底断了白草圈子那些闲人和二流子的梦想。

石小芹比小喜年龄大一岁,小喜的爹老喜,在儿子结婚时,端着酒碗对着村里人说:

“女大一,不是妻呀!”

石小芹的娘听说了这话,把嘴撇得像个长开了花的大头菜,说:

“女大一,抱金鸡!娶了我闺女,等着享福吧!”

后来发生的事儿证明,还是老喜头说得准,小喜真就出了意外!

每年晚秋,大湖都要来场鱼汛,这时打捞上来的鱼,正赶上冰冻。只见家家院子里,房顶上,全是银光闪闪的大白鱼。

冬天的日子,就是看着漫天大雪,端着酒盅,一口酒,一口大白鱼过的。村里家家鱼肉飘香。但晚秋的时候下湖非常危险,每年的十一月中旬,是大湖封冻的时候。浩荡的西北风顺湖面吹来,气温骤然下降,像是上天诸神一齐赶来,要把放在人间的这碗汤水吹凉。只见平日波涛翻滚的湖面渐趋平缓,水花不兴。喧闹了一个夏天的大湖也累了,要休息了,呼吸渐渐平稳。这就像一个信号,远近的渔民开始起网、收鱼、靠岸,把最后打上来的小鱼,悉数撒扬到湖里,算是对一个夏天湖上生活的平安顺利,向大湖表示感谢。

此时的小喜还在湖里,一条少见的哲罗鱼在网上折腾了半天。小喜想尽办法,也没把它拖上来,而鱼也无法脱身,双方形成僵持状态。这么大的鱼,在水里穿梭数年,身经无数惊涛骇浪,懂点儿人情世故,已经有了思考能力,它在腾身水面时,看到船上的小伙子手忙脚乱,又是拎网又是操桨,看出来这小伙子对付鱼的办法不多。而且,水下不再涌来涌去的暗流告诉它,再坚持上一阵,湖就封冻了,那时,不放也得放它。这个想法,使大鱼坚持得很有信心。而小喜也想借助湖面封冻前的低温,把晕头转向的大鱼,老老实实地拉上船来。这条哲罗鱼实在是太大了,褐色的脊背露出水面时,像头小牛犊。自从克尔伦这一带有人打鱼以来,还没人见到过这么大的鱼。这简直就是大湖的鱼王。正是因为鱼大,才没有被渔网兜住,是形同扇面似的鱼鳍插进网眼,使它脱身不得。它搅动身子时,带动得小渔船摇摇晃晃几乎要翻。小喜拼命拉住网纲,大鱼拧着身子拍打渔网,双方拔河似的。经过几番争斗,人和鱼都累了。人看着鱼,鱼也看着人,互相不服气地观望。

鱼说,你没本事把网拉上去,就不应该下网。

人说,我下网又不是为你一条鱼。

鱼说,今年就这样了,明年再说吧!

人说,封湖还早呢!

鱼说,不早了,我是不跟你争了,随你便吧!反正明年春天你们还得来折腾。

人说,我早就想放弃了,你鱼大又怎么样,就算鱼小,多几条也有了。

人和鱼都想通了,总之是不再互相较劲。

在大湖深处,湖水已按自然之约,颜色先由青蓝变为黄浊,黄浊再变成乳白,米汤似的,是要冻没冻的时候。

此时,危险已经悄悄逼近。

小喜还打算赶在落雪之前,砍几棵挺直的柞树,架起火,烤制一副上好的马爬犁,带上石小芹上趟牡丹江。早就答应她去牡丹江看场戏。听说依兰有名的唱“蹦子戏”的大金钟子戏班到了牡丹江,只唱三天,晚了就赶不上了。

小喜顺手松开网纲,操起船桨,想把船头调过来,挑开渔网放生。全当与这条大鱼没碰上面。全当这条鱼没挂到网上。咱们各走各的,谁也不干涉谁,都自由了。

想通了的小喜拽过渔网,想把顽强抵抗的鱼王摘下来,但是,自然之神法力无边却没有耐心,她不再等待,天地之间突然就变了颜色,一片淡蓝的雾霭,如烟一般飘过湖面,紧接着掠过一阵刺骨的冷风,就像有一只神奇的巨手,紧随冷风从湖面掠过,所过之处,如同使用了定身法,大湖顿失滔滔。几千平方公里的湖面,展示了神奇的自然力量,在同一时间静止。原本浩荡的湖水,变成了平展的镜子面。没来得及躲避的大小鱼儿,以最后的游姿被冰层固定,无可奈何地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等待春风的接应。而小喜却不能等到那时,他必须尽快上岸,但小喜的船与冰层结为一体。刚冻结的冰面无法走人,却能封住船身。小喜一筹莫展,没办法弃船上岸,只能守着慢慢冻僵的哲罗鱼王,在小船上待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第二天,当毫无热情的太阳睁开眼睛,人们看到,大湖和渔船就像一幅蓝天下的巨画,小喜和鱼王则成了画中静止的雕像。

石小芹在秋天的冰湖边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大湖彻底封冻,渔民们带着冰镩、冰镐,凿下了小渔船和那尊“雕像”,还有那条大得不可思议的鱼王。

2.唐义来了

唐义率领垦荒先遣队开进克尔伦小镇时,石小芹正寡居不久。听到外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她跳下炕,跑出大门。让她吃惊的是像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似的,雪地里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她从没见过集中在一起的这么多人。她站在人堆里抄手观望,眼光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弄不清这齐刷刷的一群汉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时她还不知道,在她面前的人群里,就站着后来被下令追捕的徐库水,两个人这时还互相看了一眼,短暂的相遇,互相之间没留下什么印象。

唐义站在风雪中大声讲话,挨家挨户分配人员。风雪很大,讲话的声音时断时续。他看到了挤在人堆里的石小芹,石小芹那张银盘似的大脸,让唐义心里感叹,想不到这地图上都难找的地方,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心情顿时好起来。

未来的场长王克,随后就将赶到。唐义把人员安顿好,把该办的事儿办过,要开的会开过。空闲下来的唐义就经常绕着克尔伦小镇转悠。看到他的人,说他在思考着未来开垦的日子。现在冰天雪地,一片荒凉,春天就好了。似乎生活的答案都在春天里写着。

唐义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只管自己瞎逛,时而低头时而远望。再不就蹲着,其实他的心已经乱了,从战场上下来了,紧绷着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了。突然出现的女人,像电击似的把他作为男人的身体激活了,苏醒了。苏醒了就中了魔似的想,想那个石小芹。想着她的模样,想她的身段。想得神情发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伸手在雪地上乱画,写出一串石小芹、石小芹……写完了,也蹲得累了,站起身,像有魔法驱使似的,拐个弯,径直走进了石小芹家。

这也难怪,当了十几年兵,一旦军转了民,平常的日子里,女人就像黑暗中的一点亮光,不由自主要走近去。况且,那时的女人少而又少。漂亮的女人更是稀罕如仙草。唐义是男人也是队长,是领导。来石小芹这里主要是做群众工作。每次进门都要大声问道:“石小芹同志在吗?”

石小芹同志当然在。守了一个冬天的空屋子,听了一个冬天的大风呼啸,对走进来的唐义还是欢迎的。

把唐义让在炕头上坐了,抓几把炒瓜子炒黄豆。唐义不由自主,仔细端详她一番,石小芹一张银盘似的大脸真是喜欢人。又结过婚,尚无生育,身段滋润富有弹性,稍有走动就让人眼花缭乱。唐义心里起了波澜,像进了自家屋里,盘了腿坐定,招呼石小芹,坐到身边来,开言给她讲全国形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时抗美援朝刚刚结束,正从朝鲜陆续撤军。唐义所在的部队是第一批回国。那时西藏还没解放。西南地区还在剿匪。而这片荒原马上要进行全面开发。

石小芹听得很入神。知道了在克尔伦镇之外,还有那么广大的地方,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而这一切,唐义竟然都知道。她对战争一无所知。对唐义讲的战斗故事,对故事里的枪炮和死人既陌生又惊奇。她见过白草圈子猎人们的几杆破枪,第一枪打出去,第二枪还不知何时鼓捣响。偶有三五个衣衫破烂,匪气十足的汉子,夹几杆快枪进村,但也是划拉点儿吃的就走,从不多待一会儿。唐义有耐心,不懂不要紧,再讲几遍就是了。关键是注意群众纪律,搞好群众关系。他不放心地喊来安排在对面屋里的两个队员,一个是郭同福,另一个就是后来闹得惊天动地的徐库水,两人都三十多岁了,老兵。老兵有主意,看女人的眼光很毒哪,难以管理。唐义向他们宣布群众纪律。唐义担心他们。两个男人和一个丰满诱人的女子,只隔着一间锅灶屋和两道土墙,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变故。

徐库水说,群众纪律当然要遵守,无非是不侵犯群众利益,不许穿裤衩出门。这大冬天,也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干。

唐义对徐库水的印象不算太好,这家伙对领导总是油腔滑调地指东说西。有一回卫生室的王亚梅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徐库水说,过来,让咱亲一个。王亚梅气得掉泪。他还说,领导上亲得我们为什么亲不得?唐义知道他这副样子,每当见着他,都忍不住训上两句。

唐义说,知道就好,省得敲你们脑壳。

郭同福总是很识时务,说,我们会与房东相处得像一家人。

唐义说,应该这样。这是我们的光荣传统么!

唐义拉过石小芹胖胖的小手,轻轻拍打。说,来吧!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你这样年轻,应该为国家做点儿贡献!

这一拉一拍,被揉搓的感觉进了心里,石小芹心里热乎乎的。什么湖面上的大风,什么孤独的夜晚全消失了。身体也像苏醒似的舒展开了,沉静了几个月的脸上有了笑意。这笑意让唐义真想马上把她搂进怀里,想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把她抚摸一遍,但唐义使劲儿控制住自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相信总有机会,坚持着又坐了一会儿。坐的时间长了,唐义打起瞌睡来,头一仰一合的像在祈祷。石小芹耐心地等他睡过一觉,醒过来,唐义迷迷糊糊地到处找自己的鞋。石小芹把鞋放在炕头焐着。唐义说,你真是个热心的人呢!让人坐下去就不想走。但是,还得走。还有很多工作需要我去完成。可晚上你一个人住行么?唐义的担心让石小芹无法回答。唐义并不用她回答,提醒说,有困难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会帮你解决。石小芹不明白组织是什么。唐义说,组织就是我,我就是组织。石小芹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对面屋住了两个男人,他们对她客气、礼貌,熟悉了也常来坐坐。有时用个刀子剪子,找个针线常过来拿。有时她睡下了,他们也会推开门进来,自己动手。如果是徐库水,找完了,还会坐炕沿上说几句话。无非是讲他的家乡,亲人,偶尔讲到战场和死人。

唐义说,我会经常来动员你的,直到你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为止。

唐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管风天雪天,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来得是越来越勤了,勤了就熟悉,熟悉了就容易忘记掌握时间。

有次散会已经半夜,他也冒着小雪花跑来。石小芹躺在被窝里,听到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以为又是徐库水进来了,也就没招呼。近来,徐库水不分早晚,来得越来越频繁。你对他一热情,他就会一屁股坐炕边上讲个没完。天冷,她想睡了。唐义没听有石小芹声息,立在炕前傻站了一会儿。唐义本来也没想好讲什么,凭借着窗外雪地的反光,看到了炕上影影绰绰的黑影,心血呼地涌上来,摸索着爬上了炕,奔着炕上影影绰绰的黑影扑去。还没骑上,却翻身掉了下来,砸得铜尿盆子“咣当”一声巨响。

“谁呀?”

石小芹点着油灯,也没慌张,以为都熟悉,用不着偷偷摸摸。她把油灯举高,看见了地上坐着的唐义。头上没戴帽子,大衣丢在门口。石小芹问:

“唐队长,这是找啥哪?”

唐义没说到人家炕头上来找啥。让他气的是刚才满怀热情地一扑,竟按住了她家那条老迈不堪的大黑狗。怪不得毛拉拉的扎人脸。

冬夜的寒冷,滴水成冰。石小芹没怪他,仍然热情地让他上炕暖暖。她披上碎花棉袄,下地把大黑狗撵出门。天冷,狗也喜欢热炕。

还没等唐义抓过石小芹的小手,听到对面的徐库水起来了,他大声咳嗽着,站院里“哗哗”撒尿。唐义屏住气,竖耳听着徐库水走回来,到石小芹门口停下,捡起地上的大衣,探进身子问:“谁把大衣扔地上了?”他看见了坐在炕上还没暖和过来的唐义,说:“唐队长怎么在这儿?”

唐义也没答话,起身披上大衣,开门走了。

听到唐义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渐渐远去,徐库水回头冲石小芹笑了,笑得不大正经。这么一折腾,石小芹没了困意,看到徐库水还赖在门口没走,身上倒一阵燥热。

石小芹说,我衣服没穿好,你站那儿看啥?

石小芹说,你该回屋睡觉去了!

石小芹说,你咋把自己脱光了?别冻伤风了。

石小芹说,炕头暖和,那就上炕来吧!

石小芹嘻嘻嘻地笑着说,你身上太凉了,着急什么呀!也不知道害臊。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这对于石小芹来说,是早晚要发生的事。而对于徐库水来说,这是人生的转折,是行将被迫捕的序幕,紧接着当然就是上演正戏。只是戏中每个人的角色早都安排好了。此时的徐库水还毫无所知。因为毫无所知,才对石小芹的邀请不由得欣喜万分。爬上炕,还没伸手,就感受到了一股女人带着奶味的热烘烘的气息,这气息几乎让他昏厥。

3.徐库水跑了

在徐库水逃跑之前,先要说到郭同福。

在徐库水夜宿石小芹屋里时,郭同福正趴在铺上写“个人自传”。这是政治部通知的。每个人都得写,从八岁开始的经历,必须重新过一遍。郭同福写得不顺。因为光荣的经历太少了,而杂乱说不出口的事儿又太多了。要写“自传”,说不出口的事儿也得说,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那时候,面对组织必须襟怀坦白,不能有丁点儿的藏着掖着。什么都不怕,就怕组织上不信任。可那些说不出口的事儿写上去了,就可能什么都完了,如果不写,又怕被调查出来。郭同福左右为难,心潮难平之际爬起来喝口水,本想平抑一下心情。却听到了对面屋里徐库水与唐队长的对话。听到唐队长往外走去但不情愿的脚步声。然后,静了一会儿,接着是徐库水和石小芹两人,忘情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郭同福早就发觉,徐库水这家伙经常半夜起来,贴在石小芹门上听门角。无非是石小芹在屋里咳嗽或者下地撒尿,尿水滋得铜尿盆子山响。看样子今天徐库水得手了,因为石小芹忍不住在不停地呻吟。这像扼住脖子而气息阻塞的叫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好像既兴奋又痛苦,这让郭同福很郁闷。叫啥呢?不就男女之间那点儿事么!他早就经历过了。回到铺上,赌气似的抓紧钢笔,但这更糟,一笔也写不下去。对面屋里的声音更响了。这男女之事发出的声响毕竟不是音乐,别想在这种声响陪伴下写出文章。郭同福只好放下笔,坐在铺上头顶住墙,但还是不行,石小芹已经开始在大声叫唤:

——哎哟——哥哥呀——

——哎哟——哥哥呀——

这肯定是徐库水太过用力了。郭同福想象得出来,徐库水那急迫劲儿,对付女人还不如狼似虎,像怀着深仇大恨似的。

想当年,他郭同福在闹哄哄的新婚之夜,面对倒在床上的新娘子,竟然无所适从。初夜的不圆满,给他留下了半生的遗憾。

当年他还没有来到人世时,就由父母给订好了一门亲事。他父母与同在酒坊的工友蒋贵夫妇,双方指腹为婚。足月后,先是郭同福出世,紧跟着那女孩也来到人间,真跟约好了似的。人们都说有龙有风,天命如此。没人料到,那女孩长大后竟变成当地美人,声名远播。那时的人守信,把婚姻看成大事,绝不肯有半点马虎,并不将长大的美丽女孩当摇钱树,寻了有钱人家另外嫁了,仍让郭家定下吉日吹吹打打迎娶回去。

娶亲的过程,郭同福已无印象,只记得被摆过来推过去,大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十六岁的人能懂得多少!

事情出在当天晚上。洞房花烛之夜,新娘子倒在床上,解开身上几层衣裳,摊开四肢,准备任郭同福摆布。

那时女人出嫁,女方母亲要提前三天,教导女人新婚之夜的房中之事。从袖管里抽出传了几代的一本折子,打开来,只见上头画着裸体男女交欢的图形。女儿以手巾掩面,看得心里突突乱跳。因为那时的新郎,有如郭同福愚钝不开者,也有出入风月场中的浪荡子。新婚女儿,没准儿会在洞房里碰上什么奇怪事儿,有好侍候的,亲亲热热过上一夜。有不好侍候的,连掐带拧,折腾个没完,全都依靠临场自家应付,无人能帮。母亲叮嘱女儿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这是做女人早晚要经历的过程。可对于郭同福来说,对倒在床上的白嫩新娘却无从下手,他在新娘子身上不知所以,手忙脚乱,像个淘气的孩子,总不得其门而入。新娘子倒是沉得住气,让他不要慌急,日子长呢!

第二天早上,郭同福的娘进屋探房,从两人的神情上看出,儿子头一夜慢待了新娘子。当即把郭同福叫到屋后,半是训斥,半是诱导地教育一番。

郭同福开头似懂非懂,听到后来,男人根本终于被唤醒,看着床边端坐娇羞的新娘子,跃跃欲试地只等天黑。万没料到,傍晚时分,郭同福被抓了壮丁。几个大汉闯进来,二话没说,就把郭同福绑了。一方面是前方吃紧,共军围住了长春,补充兵员刻不容缓。另一方面,一个毛头小于娶回来个美女新娘,早有人心里不甘。新娘子哭成泪人跑到保长家去求情,反倒被保长堵在屋里,只等把押解郭同福的事儿安排妥当,再来对付她。愤怒的父亲寻机报复,却被抓进村公所。这突然的变故让郭同福痛苦得几乎发疯。无奈保长的势力太强大,一个酒坊的长工加上还不通人事的后代,能有什么作为,除了像抬猪似的被人扛起,别无它法。

后来很久郭同福才知道,新娘子当夜撞墙而死,算是为他保了贞节。父亲因腿被打残而生活无着,受尽苦难。郭同福却从此变了心态,更没新娘子那般壮烈视死如归。早在驻扎长春时,郭同福就学会了出入风月场所。解放军围而不打,几十万国军坐待援军。形势紧急,军官们反而凶恶十倍,吃用物品让勤务兵拎着驳壳枪去抢回来。郭同福趁机抓些食品、军服,拿去换一回找女人睡觉。那些永安里的女人特别喜欢军用毛毯。战时物资奇缺,只要挟条军毯进来,永安里的女人就可以随便挑。他趴在女人身上,好像身下压着的就是自己的媳妇,忍不住又掐又扭又咬。身下的女人为了军毯只好忍耐。但军毯只有一条,他在办完事后,趁着女人还在哼唧,提上裤子,夹起军毯就走。女人光着屁股,眼睁睁看他出门而去,气得咬牙切齿。下次又换另一家。有一回忙活完了,往外走时被女人发现,女人竟穿着绣花的大红肚兜,不顾一切迫出来,双手捂着屁股蛋子,在大街上光辉灿烂地跑。恰遇宪兵路过,说你敢抢军用物资?抓你进大牢去!女人不敢说出实情,战时属于非常时期,娱乐场所接待了军人要受到严厉处置。轻则把女人们赶到城墙下抢修工事,重则赶进集中营,等着被饿死或者乱炮炸死。女人只好放过郭同福,眼看他扬长而去。

如果把这些经历写进“自传”,这个“自传”就成了坦白自供书了。现在不是在“国军”队伍里,可以胡作非为。现在是解放战争结束后,抗美援朝又打了三年的仗,从朝鲜回来,一路赶到这儿,空下来了该整顿队伍了。整顿出来有问题的怎么办?他还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关键是“自传”如何交差!这让他费尽心机。他想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写?

他利用早晚空余时间,有意到各处转。

在春天来到之前,人们都很轻闲,用不着早早地对土地使劲,要耐心地等待。春天是一个娇弱的女子,是从远方慢慢地走来的。当她停下来,照顾到了这山川大地,花红柳绿了,才是人们忙活的时候。现在的人们就是开会,端正思想认识,就是写好自传。但人们都回避谈论写自传的事儿。这说明,细论起来,人人都有难念的经。私下里,各自都在暗中使劲。人人都不甘落后,好像后面立着悬崖,落在后边会被扔下去似的。他也怕,试探着问了问大家。

助理员张纪书说,写不好就关禁闭,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出来。

林祥说,屁股上有没有屎,自己还能不知道!

肖镜如说,你都问了有十几遍了,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

大家哄笑。

郭同福只好狼狈地逃出来,这让他心里更没了底。心里憋了许多话,不知对谁去说。但最让他没底的还是徐库水,因为徐库水与他共同驻扎过长春,知道他这些经历。战时对死到临头的恐惧,实在忍受不住免不了胡作非为,当时还互相夸耀,谁能想到有一天还要算总账。那些战死的人,倒是可以轻松地赖账,而活着的人不行,赖不掉。他可以对那些经历保持沉默,可徐库水能么?到了互相评议阶段,一旦徐库水说漏了嘴,或者想立功向上头汇报一家伙,他郭同福可就立刻成了清理对象。

那时候,还是一个非常警觉的时代。对任何人来说,每天的神经都必须绷得很紧。

路过队部,听到里面在开会。队部墙上挂着的黑板上,写着会议通知。

他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黑松林上空盘旋着一群乌鸦,能听到乌鸦们兴奋异常的呜叫。这是飞鸟中最不受欢迎最为粗俗的叫声。它们伸开油黑的翅膀,像天空撒下发了霉的树叶子,仓促地沉人松林。很快又零乱地飞起来,像地面刮起了奇异的风,把它们扬上了天空。

那里肯定有狼群出没!

克尔伦小镇周围的树林里,常能见到成群的野狼。

在他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唐义出来了。

你有事儿么?

唐义是被尿憋着了,边问边往雪地里紧走几步,背着风向,掏了几下,急急地撒泡热尿。然后刹住裤带,抬腿抻了两下,把腿裆里摆弄好。

郭同福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本打算说说写自传的事儿,这已经成了心病,顺便再说说新娘子和抓壮丁。说说所立的战功受的嘉奖。说说来到克尔伦小镇以后,自己的决心。可是,一张嘴,郭同福说的话全变了。

徐库水这家伙搞了人家女人了!

那时的人们,组织上越不信任就越积极,越想立功。甚至打小报告揭发别人。

而郭同福想的是,如果能有机会先把徐库水控制起来,就一切安全了。生活作风是大忌,违犯不得,尽管人人都想。既然现在他徐库水犯了,这就是上天给的机会,这机会是留给我郭同福的,不能不用。他望着远处的天空想得很远。

唐义满脸的意外。问道:

搞了女人?是谁呀?

房东石小芹!

唐义的表情有了复杂的反映,分明对发生的事儿,如此快捷、简单不敢相信,又不满意,继而气愤起来。站到房子一头背风的地方,从衣袋摸索纸条烟末。拧上一支,点着丁,狠狠地吸上一口,这才问道,事情确实么?

郭同福这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一时又有些犹豫,心里问自己,真的有必要告发徐库水么?徐库水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如果没作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本来就一屁股屎,不知怎么擦抹,哪管得了别人拉稀!退一步说,就算这把徐库水进去了,总还会有放出来的那一天,他出来了,知道了是我郭同福通风报信,他还会在大整顿中保持沉默么?

心里没底了,他不说了,想着说点儿别的。刚停顿,就看见了唐义直视他的眼睛,知道坏了,回避不了,只好继续说下去。

确实。

唐义手里的纸烟熄了,划火柴重新点着,连吸了几口。停了一会儿,才说,待我去找石小芹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

石小芹早两天以前就回娘家去了!

唐义很感意外。

徐库水这家伙呢?

在屋里!

唐义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双大手,互相搓来搓去,好像又握住了石小芹又软又滑润的小手。他不相信石小芹会愿意,肯定是徐库水强迫,那问题可就大了,应该找石小芹了解一下情况,可能她忍受不了羞辱才跑回娘家去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徐库水先抓起来再说。

他大手一挥,像要扔掉什么东西似的,果断地说,你回去看着点儿,我派张纪书带几个人,先把徐库水这家伙看管起来!

唐义说完匆匆走了。

郭同福往回走。雪深,走得很慢。他说不上自己的心情。是喜?是忧?眼前老有石小芹的影子。想着徐库水被带走的样子,石小芹会不会痛哭流涕?徐库水会不会当面咒骂他背后打小报告?他也没完全弄清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也想得到石小芹?或者听不了他们求欢的哼唧声?

应该说,什么都不是,就是对这场大整顿心里没底。先几天,还在路上,五小队的赵队长就被五花大绑抓起来了,是勃利县土地改革之后,一直在找他这个当地保长的儿子。他隐瞒了自己的历史,一经被查出,他就像一口猪似的被绑在马爬犁上,面如死灰地被拉走了。据说当地的公审大会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他的到来。公审之后基本是被枪毙掉。在勃利县农协的人到来之前,赵队长还与别人争辩说,下一步,我们五小队就是五分场了。言下之意,他就是五分场的场长了。

他静听着脚下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像有人在不停地与他争辩什么!

残冬的风,像刀子似的刮得脸上生痛。天并不晚,是风雪把天色刮成昏暗。还不见张纪书的人影。他已经到了院门前。门口堵着厚雪,使劲儿用脚趟开。进了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徐库水,还担心徐库水提出来与他对质。别人床上的事儿,他如何证明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

没见到徐库水。发现他少有的叠放整齐的铺盖。

翻翻他的挎包,里头有个破笔记本。几支铅笔。两块牙膏皮。一块小圆镜子。是一个人的全部财产。

掀开褥子,郭同福不由心里一惊,褥子下那把徐库水保存着的日军枪刺不见了。

他为什么要把刺刀带在身上?

他带着刺刀想干什么?

郭同福紧张地原地转了几圈,突然明白:徐库水这是逃跑了。

跑得悄无声息。屋里的死寂让郭同福站在地当中傻愣了一会儿。

“徐库水,出来!”

这时,张纪书突然拉开门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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