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秘的夫妇
专案组返回派出所时,死者牛永健的那个被河水泡湿了的工作证已经晾干了。雷辰阳从派出所那个胖胖的炊事员手里接过工作证,随手翻开工作证的封面,只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牛永健的容貌与其表弟施九德酷似!
牛永健、施九德这对表兄弟是民间俗称的“头表”,两人的母亲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牛永健、施九德哥儿俩,都充分受到了母亲的遗传基因影响,无论是身材、相貌还是举手投足、说话腔调,从小就很是相似。长大成人后,由于各自的经历、遭遇有所不同,因此这种差别稍有改变,但在外人看来一不留神还是会搞混了。这一点在一开始时,由于牛永健那张脸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变形,雷辰阳并没有意识到。
现在,雷辰阳看到工作证上牛永健的照片,马上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对表兄弟的相貌如此相似,会不会凶手是冲着施九德来的?他们错将穿着校级军便服的牛永健当成施九德了,对其实施了绑架,但在得手后却发现认错了人,绑错了对象,于是不得不杀人灭口。
先前雷辰阳会见施九德进行调查时,得知对方是一个情报军官。如果关于“绑错对象”的推测是准确的,那别说在1955年两岸严重军事对峙的形势下了,就是往后推移几十年,这也是一桩了不得的案件。雷辰阳对此自是特别重视。重视到什么程度?他竟然没敢随随便便向组员说出这个推测,也没把牛永健的工作证给其他侦查员看,收起来就进了所长办公室,请所长回避后给谢白秋局长打电话汇报了这一情况。谢白秋自是重视,当下直接向福建省公安厅报告。
后来知道,就在一天前,福建省公安厅政治保卫处刚刚接到来自北京国家公安部的一份机要通报:台湾“国防部二厅”最近策划了一个名唤“行者计划”的阴谋,其内容是由该特务机构组织在福州秘密绑架解放军官兵,至闵江口送交接应船只。省厅领导已下令次日组织省厅、市局政保条线的领导举行会议专门研究如何粉碎敌特的阴谋。
因此,谢白秋的消息一报告上去,省厅方面就觉得专案组的这个推测十有八九是有根据的。省厅对此案的侦查工作非常重视,由政治保卫处指派一位资深侦查员、股长老明担任专案组副组长,同时又出面跟军方取得联系,通报了有关情祝,军方当即决定由施九德所在部队保卫部指派一位同志担任联络员,负责协调警方跟军方之间一应事宜。
当天晚上,专案组六人加上军方联络员辛子煦在市局专案组驻地举行案情分析会。雷辰阳在向谢白秋局长汇报情况后,已经将牛永健的工作证引出的推测向郭树旗等人说过了,因此,老明向大家传达了关于台湾“国防部二厅”策划的“行者计划”情况后,大家都认为从本案的情况看来,是很符合雷辰阳的推测的。这样,案情分析会讨论的中心自然就围绕这个推测进行了。为时两个半小时的会议,分析了以下情况——
作案过程:凶手预先埋伏于军干休养所通往公路的那条便道旁的树林中,待牛永健路过时现身,估计是先与其搭讪,趁其不注意时突然将其击昏,捆绑后经羊肠小道入树林抬至小河边上了小船。在船上进行搜身,因牛永健那身军官服口袋里没放任何东西而一无所获。于是打开那口皮箱,从换下来的中山装口袋里发现了工作证,意识到搞错了对象,于是就用绳索勒死了牛永健。
凶手人数:现场作案的人数至少是两人。理由是牛永健被击昏后,是被抬着通过羊肠小道前往小河边上了小船的。
凶手身份:凶手采取突袭方式击昏牛永健,此举听起来似乎容易,但对于牛永健那样有着一副精壮体魄且确有些力气的汉子来说,凶手如果没有一些本领是难以成功的。由此可见,凶手可能接受过擒拿格斗训练,或者练过武术。因为本案倾向于敌特分子所为,结合最新情报“行者计划”来看,凶手应系台湾派遣特务或潜伏特务,以潜伏特务的可能性为大,但也不排除是受敌特分子指使的歹徒。
凶手特征:根据技侦人员对小河边发现的那几个应属于同一人的脚印的分析,凶手之一应是一个身高不超过一米六五的矮个子,体重较轻,左脚曾受过伤。凶手中有人会驾驭船只,具有只有渔民才会的打绳结的技能,因此,应是渔民或者曾经从事过捕鱼职业。
作案条件:凶手除了格斗本领、渔民经历之外,还必须具备以下条件——拥有或者能够获得小船;事先曾对施九德进行过了解并跟踪,已经初步掌握了施九德在军干休养所的日常生活规律,知道他有每天下午必定会出门前往公路边转一转的习惯。
根据以上情况,专案组形成了侦查思路——凶手在之前企图掌握施九德的日常生活规律的过程中,必须在军干休养所周围窥探,这样,军干休养所通往公路的便道与公路的交界处那块被称为“土地庙”的空地无疑是他们要涉足的区域,因此,可以从公路旁设摊卖水果、海产品等土特产的小贩那里查摸线索,寻找破案的突破口。
那段时间,在军干休养所便道与公路交界处设摊的村民一共有七人,七人中竟然有四个是癞痢头。癞痢头的学名叫“黄癣”,俗称“癞痢头”,也叫“秃疮”,由黄癣菌引发。癞痢头如今已经鲜见,人们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状,没有亲眼见过的还真想象不出那副满头疮口、脓血流淌、苍蝇缭绕的情状,也不知这等肮脏的小贩怎么招揽顾客。
派出所警员小王与另一侦查员裴殊受命前去向包括四个癞痢头在内的七个小贩查摸情况,其心情之不爽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再不爽也得耐心,跟他们一个个分别聊,无非是询问最近一段时间里是否见到可疑角色在他们的视野里转来转去,或者有人时不时在通向军干休养所的那条便道上转悠。那几个癞痢头小贩一概摇头。对另外三个小贩的询问也是如此结果。
与此同时,专案组对摆摊头的那七个小贩逐个进行外围调查,看其中是否有人历史上曾有政治问题,当时称之为“政治历史不清白”,以及是否有人有刑事犯罪、家庭出身、本人阶级成分方面的问题等等。调查下来的结果是:这七个小贩在旧社会个个都是苦出身,不是雇农就是贫农,下中农都没有。当时农村已经成立了合作社,阶级斗争抓得也有点儿紧了,如果某人有政治问题,合作社是不准他们出来摆摊头的。
裴殊和王佩聪两人出师不利,在返回派出所的路上就有些垂头丧气,说没有查到线索,这个案子往下可怎么查呢?越说越没劲,就坐在路边抽烟。这时,有人叫着“小王”过来说话。来人骑着一辆用铁管子自制的老坦克自行车,是鼓山镇上的一个治安积极分子,姓唐,有两条比例严重失调的长腿,所以人称“唐长脚”。
唐长脚是碾米厂工人,轮到碾米厂休息日,他就参加治安巡逻队的巡查。那时也没有严格的法律规定,治安队尽管不是民警,但他们巡逻时如果发现什么违反治安规定的事儿,是可以代表派出所作出处理的。当然,够得上拘留标准的事儿,那就要把人带回派出所交民警处置了。
唐长脚跟王佩聪比较谈得来,平时街头相遇,再忙也要驻足聊几句。当下,他将老坦克停在王、裴两人面前,笑吟吟地问道:“小王,你们刚才去土地庙了?”
王佩聪听唐长脚这么问,就知道对方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了,于是点头。当时他还没反应过来,不曾想到唐长脚这一问的后面竟然另有内容。唐长脚接着说:“听说你们是在打听最近那里是否有异常情况?呵呵,他们都说没有,我刚才一听说就提醒他们了:不是没有,而是你们没有想到!”
王佩聪一听就坐不住了,起身询问那里发生过什么异样情况。唐长脚于是说出了一桩斗殴的事儿来——
四天前,就在土地庙前,几个小贩与一对前来抢地盘摆摊头的夫妇发生了争执,小贩方面仗着人多势众资格老可能有些凶过头,对方不买账,双方最后发生了斗殴。这场仅仅进行了数分钟的武打戏的结果颇出人意料:败北的竟然是之前自以为绝对能够稳操胜券的小贩这边!
据说,那对夫妇拳脚颇为了得,可能是习练过咏春拳的。看上去貌不惊人的一男一女动起手来绝对迅疾凶猛,农民出身的七个小贩根本不是两人的对手,基本上都是挨一下就倒。不过一个也没有受伤,估计对方并不想伤害他们,手下留情了。那对夫妇讲究点到为止,把七个小贩打倒在地后,一个哈哈大笑,一个嘿嘿冷笑,然后挑起担子扬长而去,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些小贩平时都是能说会道的角色,聚在土地庙这边做生意,抱成一团,自我感觉特好。平时偶尔跟哪个顾客发生矛盾,只要一人开口,其余六人哪怕正做着生意也会撇开顾客围拢上来助威,那股气势立马能把人吓退。他们七位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今生还有这样丢人的败北记录,为保住脸面,于是就约定对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保密。
七人中有一个姓戴人称“戴癞痢”的小贩跟唐长脚搭着点儿亲戚关系,两人时有往来。前天,戴癞痢到唐长脚家去送龙眼,闲谈中说到了此事,不胜感叹:“栽了!栽了!栽在女人手下,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唐长脚当时听了还问为什么没报告派出所,戴癞痢说人又没受伤,干嘛报告?败在女人手下,这事好张扬吗?并再三叮嘱唐长脚务必守口如瓶。唐长脚倒确实没向别人说起过此事,这并非他的保密意识强,而是觉得这种小事根本不足挂齿。
不过,十分钟前,唐长脚的观点改变了,因为他刚才路过土地庙时,戴癞痢叫住他,说他够朋友。什么意思呢?戴癞痢说刚才派出所来人问这几天这边是否发生过什么情况,他们七个小贩一致摇头,人家也没追问下去就走了。这说明派出所不是冲着那天打架的事儿来的。唐长脚虽然时不时出入派出所,但是没有多嘴多舌地透露那事儿,是个君子!
唐长脚是一个喜欢听好话受表扬的人,但他此刻宁可不要这份好话表扬了,他知道公安人员平白无故不会去向这帮小贩打听什么的,一旦打听了,那就说明他们遇到什么疑难案子需要收集线索了。作为一个治安积极分子,唐长脚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向警察反映小贩打架这件事,这样,他就往派出所而来,正好看见王佩聪和一个不认识的民警坐在路边满脸愁容地抽烟,于是就向王佩聪提供了上述情况。
王佩聪、裴殊一听,顿感兴趣:两个从来没在这边露过面的陌生人到土地庙去摆摊头,这不就是异常迹象吗?于是谢过唐长脚,立马转身奔土地庙而去。
小贩见王佩聪两人去而复返,不知为何原因,正不解时,王佩聪已经指着戴癞痢招手让他过去说话。一开口,戴癞痢就知道唐长脚没有做到守口如瓶,把他们栽在女人手下的丑闻透露给民警了。因见王佩聪一脸严肃,也就不敢继续隐瞒,老老实实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那对夫妇,男的瘦高个子,一双手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女的脸上有若干麻子,个子在女人中也算是高的,说话是福州当地口音。两人是一周前出现的。当时,那个男的挑着一对由上下两层竹篾编织的箩筐,内装着几样海产干货,女的跟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杆秤,另一条胳膊的肘弯里挂着一只空竹篮子。两人在戴癞痢等人的旁边选了一个位置,把箩筐摆开来,就成了一个地摊。
这边几个地头蛇自然要发话了:“这里不是你们摆摊做买卖的地方,到别处去吧!”
对方作何反应呢?那个男子满脸堆笑,掏出香烟——请注意,不是一包,而是一条!不是寻常的廉价烟,而是“大前门”——拆开,给七个小贩每人扔了一包!这等出手,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戴癞痢一干人别说亲身经历了,简直是闻所未闻。然后,男子拱手作揖,自我介绍:“兄弟不是专门做买卖的,是打鱼的,这次家里遭了点儿事儿,手头有点儿紧,就把这些海产干货拿出来卖点儿钱贴补贴补。我知道这是占了诸位老大的地盘,请高抬贵手,容我在这里待上两三天,行吗?”
人家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而且,已经接受了对方的好烟,戴癞痢等人寻思就允许对方在这里做三天生意吧。这样,这对夫妇就待了下来。那怎么后来又打架了呢?那是因为对方说话不算数,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两人竟然又来了,也不打招呼,照样摆出了摊头。
其间,由于对方的干货质量好,价格稍稍便宜些,尽管不吆喝,可是前来光顾的买家基本上都要货比三家的,比下来就都买他的了。这使戴癞痢等人很是不爽,纷纷后悔收下了那包“大前门”。但既然话已出口允许人家摆摊了,那就只好等三天到期了。现在,第四天这二位又来了,而且看样子还添了货,这就显得不地道了!那就拿出地头蛇的威风来,赶走他们呀!
七个小贩都有这个念头,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做出头鸟。这天就这样过去了。不过每个小贩心里都明白,如果不把这二位赶走,自己的生意很快就没的做了。这样,次日就有了一起因制止不成而导致的斗殴事件,不曾料想到的是对方身手竟然这等了得!更不曾料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也会拳脚功夫,戴癞痢等七个还对付不了人家一男一女。最后,又是一个意外:小贩们败北之后,正担心对方要把他们统统赶走自己占领这块地盘时,那对夫妇竟然收起担子,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侦查员听着,觉得那对夫妇确实有些反常,那么,另外还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小贩们这回倒是真正认真地作了一番回忆,然后摇头称没有了。王佩聪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你们所说,那二位这个摊头只要一人就对付得下来了,你们不也是每人一个摊头吗?他们为什么要两个人呢?”这一说,戴癞痢等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了,有人忽然想起那个女人好像不是一直在摊头上的。那么她干什么去了呢?
一个小贩回答:“她不是带着一个空篮子吗,她去采蘑菇啦。”他指着通往军干休养所的那条便道,“朝那边去的。”
王佩聪、裴殊交换了一个眼色:难道那个女人是去窥探绑架目标施九德的?
四、排除案件嫌疑
当下,专案组连同军方联络员辛子煦在内全体出动直奔土地庙,留下侦查员裴殊、曹求耿替他们看摊头,把戴癞痢等一干小贩都请到公路旁树林子里开了一个座谈会。不说别的,单单盯着那对打架斗殴身手了得以二敌七的夫妇。
可是,戴癞痢等人众口一词都说之前谁也没有见过那对夫妇。这样,就只好对他们进行启发式询问了,一共提出了四个问题请小贩们回忆:一、长相模样、年龄以及口音;二、从接待顾客的言语架势来看,对于路边设摊这一行营生是否熟练;三、是否跟他们聊过天,聊了些什么内容;四、他们两人之间说过些什么话。
戴癞痢等人一边回想着,一边七嘴八舌对于上述问题作了回答——那对夫妇并没有向众小贩作过自我介绍姓什么叫什么,听两人互相之间的称谓则是,男的叫“根福”,女的叫“阿彩”。根福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岁,阿彩年轻些,三十来岁的样子。根福身高大约一米七,国字脸,络腮胡子,一双牛眼透着凶光,一看便知非良善之辈,说话是福州当地闵江入海口那一带的口音,语速较慢,偶尔出现结巴现象;阿彩比根福矮些,但在当地女性里并非矮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左右,鹅蛋脸,眼睛有个小小的特点,眼梢角较一般人长,肤色较黑,身材结实,说话口音与根福相同,声音有点儿尖。
这对夫妇一看就知道是做过此类小生意的,挑担、揽客、讨价还价、抓货、用秤等都显得熟稔自然。上午七八点钟戴癞痢他们过来出摊时,他们已经在路边摆出摊头了,下午总是要等其他小贩收摊后才离开,所以不知他们来去是往哪个方向的。两人跟戴癞痢等人几无接触,更别说聊天了。
不过,有一个姓张的小贩因为摊位离他们最近,所以听两人偶尔交谈时说到过一个地方——杨仙观,好像在议论该观一个道士行为不端,勾引一个被称为“阿七嫂”的寡妇,阿彩还说:“瑞兴爷说了,如果放在解放前,那就得把阿七嫂沉潭。”
专案组根据上述零碎情况进行了分析,军方联络员辛子煦出乎众人意料最先开腔发言,他一说话,奉命替小贩看摊的那两个侦查员裴殊、曹求耿竟然连连点头,对其说法表示赞同。怎么呢?原来那个小贩所反映的杨仙观所在地黄斛,恰恰就是死者牛永健的表弟、情报军官施九德所在部队的驻地。裴殊、曹求耿是郊区人,对黄斛那里很熟,裴殊的外婆家就在黄斛,所以辛子煦一说,两人就连连点头。专案组其他成员自是重视,于是,大家就讨论怎样查摸到根福、阿彩这对夫妇的下落。
继续往下分析,从那个阿彩关于瑞兴爷说怎么怎么的那番话来判断,被称为“爷”的那个叫“瑞兴”的老头儿,很有可能是那个出轨的阿七嫂所在家族的长辈,甚至是族长,至少是在族里有发言权的角色。从“沉潭”一语看来,那个族还不是一般的小族,至少一直到解放时为止,该族还是人多势众、族规严厉的名门望族。而阿彩能够知晓瑞兴爷对阿七嫂出轨之事作的评论这样的细节,说明很有可能她就住在黄斛,甚至就是瑞兴爷那个族里的。
于是,专案组就决定派员前往黄斛调查。出动了五名侦查员,连同军方联络员辛子煦共六人。之所以让辛子煦一起前往,是因为雷辰阳和老明商量,既然去黄斛,何不顺便和因为发生该案而提前结束疗养返回部队的施九德接触一下,请其回忆在疗养期间是否注意到有像阿彩那样的采蘑菇女子出现过。跟部队方面打交道,那就必须请辛子煦出面了。
一行六人到了黄斛,兵分两路,一路去向施九德调查,一路查摸阿彩的情况。先说辛子煦和专案组副组长老明去向施九德调查的情况。施九德听两人说明来意后,想了想,说他记得是有一个三十来岁、肤色黑黑的乡村女子在军干休养所附近出现过,还跟他搭过话,他甚至还向对方买过海产干货——就是送给表兄牛永健的对虾干、紫菜等。老明对此自然大感兴趣,拿出本子请施九德详尽道明,于是获得以下情况——
施九德可能因为是从事情报工作的原因,有一个职业习惯,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喜欢把周边一应情况摸清楚。他到了军干休养所也是这样,每天抽段时间转悠,开头是在休养所里面转,然后就转到了所外,前面通往公路的那条便道以及岔道口土地庙小贩摆摊头的地方自不待言,就是四周的山坡、树林他也有兴趣时不时地去走一走,跟那个女子就是在转悠时相遇的。
当时,施九德在便道旁的树林里看中了一只五彩缤纷非常漂亮的小鸟,正想设法逮住时,听见树林深处似有轻轻的脚步声,转脸一看,就是那个黑皮肤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那女人也发现了施九德,声音很响地打了个招呼:“同志,你好!”
这一嗓子,自然把那只漂亮小鸟吓飞了。施九德有点儿遗憾。那女人从林子里钻出来,头发上沾着几片树叶,却是一脸的喜色,兴冲冲地把半篮子蘑菇给施九德看,说这里的蘑菇真多。施九德敷衍了一句正要离开,对方的一句话却使他驻步了——“同志,我见过你的!”作为一个情报军官,最敏感的就是自己的存在受到了外界的留意,
所以,施九德不得不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却不吭声,只是微笑着看着对方。那女人于是往下说了,原来她来摆摊的头天,也就是昨天下午来摘蘑菇的时候,在树林子里远远地看见施九德从便道上走过。施九德听说她是在外面公路上摆地摊卖海鲜干货的,就想起了他要给将要来访的表哥买些礼品,海鲜干货原就在考虑之中,福州这边的地方特产嘛。于是,他就问了对方卖的海鲜干货的品种和价格,觉得可以接受,就对那女人说明天你再来采蘑菇时,请带些过来,我看看如果质量好的话,就买了。
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施九德照例出来散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等候在军干休养所门前路边了。施九德看了她带来的海鲜干货,觉得质量不错,掂了掂重量也似是足秤的,于是当场就付钱买下了。之后,他就再没见到过那个女子。
老明仔细询问了那个黑脸女人的外形特征,觉得跟之前戴癞痢他们所说的完全相符,于是基本认定那个女人就是会武术打架很厉害的阿彩。这样想着,脑子里又冒出了凶杀现场小河边泥地上的那枚尺码较小的脚印,寻思难道就是这个阿彩留下的?
另外四个侦查员郭树旗、裴殊、王佩聪、曹求耿此刻也有了收获。黄斛乡的乡政府所在地是一个万余人口的小镇,称为黄斛,乡就是以小镇命名的。那时的乡小,通常是不设派出所的,只有一个常驻乡政府的公安特派员。
但是,由于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黄斛镇,所以就设了一个只有四名警察的全市最小的派出所。所长姓林,是个三十多岁的转业排长。他很热情地接待了从市里下来的几名侦查员,听他们说明来意后,告诉说你们所说的根福、阿彩我没有听说过,不过瑞兴爷我们这里倒是有的,杨仙观道士与阿七嫂通奸之事也是有的,就是上周发生的。
几个侦查员自是大喜,要求林所长详细介绍。林所长说,黄斛这边有个大族,据说还是明朝时打倭寇的伤兵留下养伤后娶妻生育一代代繁衍下来的,所以应该算是黄斛最早的居民了。这个族姓苗,瑞兴爷的大名叫苗守愚,瑞兴是其字,今年已经八十五岁,原系苗家大族的族长。解放后,苗氏家族祠堂被政府征下后交给军方使用,这等于是取消了苗家氏族这样一个无形的组织,他这个族长也就当到头了,据说老爷子对此颇有意见。
后来推选“福州市各界人士赴朝慰问团”慰问志愿军将士时,因其历史一贯清白,一生教书育人,具有爱国热情,所以被选为该团年龄最大的一位团员,他因此而大为高兴,也就不再发牢骚了。苗姓家族在当地各行各业都有人,连这个小小的派出所也有一个警察是瑞兴爷的嫡系后代。
于是,二十三岁的民警小苗被召来见侦查员。侦查员问他是否听说过本家族有一个叫阿彩的三十来岁的女子。小苗摇头,不过他说他可以去打听。那么,派出所的户籍资料里没有记载吗?小苗说:“户籍资料记载的是现在用的姓名,这个我清楚,黄斛镇上肯定没有叫苗阿彩的女人。她既然说到瑞兴爷,那就应该是苗家人,估计是嫁到其他地方去的,根据风俗,女子出嫁后,是要改夫家姓的。像她这个年龄,如果是三十岁的话,那出嫁已有十数年了,所以我得去问问镇上的苗姓老人。”
小苗办事麻利,侦查员在派出所里也就只喝了一杯茶的工夫,他就带回了消息:有这么一个女子,名字就叫苗阿彩,是镇上补锅匠苗老三的女儿,抗战胜利前两年出嫁,夫家是镇西头张家庄上的张根福。
张根福!这就对得上号了。张家庄属于黄斛乡,但由于乡镇合着一个派出所,所以该庄的户籍资料也归黄斛派出所管。侦查员于是就先查阅户籍资料,管户籍的民警老白被林所长唤来,听说让找张家庄村民张根福的户籍材料,他马上说:“不必找了,这个人就在我脑子里装着呢!”
老白说:“这倒不是我精通业务,过目不忘。你们如果要问张家庄的其他人,哪怕是农会主席、民兵队长,只怕我也得想想才能说得上来,之所以说到张根福我就知道,因为他是去年元宵节后第三天回来的,过了两天,也就是2月22日,到所里来找我报上了户口,记得那天是星期一。”
侦查员问:“回来?他从哪里回来?”
“他是蹲完牢释放回家了。”
“张根福蹲过牢?为啥事蹲牢的?”
“啥事?解放前干过特务,解放福州时,他还在特务机关里守着值班呢,当场给解放军抓了,判了五年刑。后来听说在农场劳改时下河救了一个干部,立了功,减去余刑放回来了。”
当下,几个侦查员要不激动也难:历史上干过特务的,为此还吃了官司,现在这桩案子极有可能又跟台湾特务机关有关系,这个张根福肯定是重大嫌疑人了。正在这时,老明和辛子煦从施九德那里调查完来派出所了,听了汇报,说施九德同志所说的情况也可以表明张根福的妻子阿彩似有刺探施九德行踪的嫌疑。于是,侦查员立刻拘捕张根福、张阿彩。
这对夫妇被拘后,侦查员随即将他们押至福州市局,连夜讯问,弄清了以下情况——
张根福与张阿彩是一对表兄妹。旧社会既没有婚姻法,也没有专家站出来告诫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因此表兄妹结婚乃是司空见惯之事。有点儿稀奇的是,这对表兄妹还是师兄妹——张阿彩的老爸、那个黄斛镇上的补锅匠苗老三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咏春拳师,据说发起威来十数条汉子近不了身。苗老三收了一些徒弟,其妻的外甥张根福就是其中一个。几年拳学下来,张根福和阿彩竟然产生了感情,双方长辈看着也觉得两人倒是匹配,于是就玉成了这场姻缘。
张根福虽然出身于农家,却不会干农活,因为他从小就被送到黄斛镇上跟着其干爹、杀猪屠户彭六干活。到他1943年结婚时,已经是一个技艺熟练的宰猪好手了。当时彭六年岁已大,不能杀猪了,就把店铺交给干儿子打理。如果不是四年后的那场火灾,可能也就没有张根福解放后吃官司的事儿了。
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张根福回张家庄家里去了,彭六喝醉了酒,不知怎么引燃了厨房里的柴堆,不但把前店后家格局的店铺烧成了一片白地,老两口也去了阎王殿,顺带也烧掉了张根福的饭碗。张根福无以为生,就请一位师兄帮忙在福州城里找份工作。那个师兄是开茶馆的帮会人士,交际很广,很快就把张根福介绍到由国民党“军统局”改组的“国防部保密局”下辖的福州站当了一名伙夫。
1949年7月底,人民解放军第十兵团兵临城下,“国防部保密局”福州站的头头脑脑匆匆滑脚,临走时对奉命留守的大小特务作了训话,每人发了三十枚银洋,军衔各升一级。张根福其实不是特务编制,但这时是多一个算一个,也被叫去接受训话,当场被吸收为“国防部保密局”正式人员,还给了个少尉军衔,也拿到了三十枚大洋。张根福还没把这笔钱送回家里,福州就解放了。他成为俘虏时,怀里还揣着那纸少尉军官的委任状。这就是铁证如山了,于是就蹲了大牢。
1954年2月22日,张根福释放回到张家庄。他服刑这几年,家里全靠老婆支撑着,现在他回家了,阿彩就问他今后作何打算。张根福说我不会种田,只会杀猪,要么去找份杀猪的活儿做做。可是,杀猪的活儿找不着。张根福只好考虑改行,盘算了一阵,决定做小贩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卖海鲜干货。黄斛靠海,海鲜便宜,捕捞季节买些进来,制作晒干后出售,是能赚到钱钞的。阿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表示赞同。这样,张根福就备了副担子,配了盘秤、干荷叶、细绳子等必要的物件,干起了小贩营生。
本来,像张根福这样的特务角色刑释后是要管制起来、不得自由活动的。但是,张根福的家族在张家庄是大姓,占了全庄五分之四的成员,而张根福有兄弟七人,在庄里势力甚强,而且其余六人都是贫下中农,根子正,有的还担任着业余职务。那时,阶级斗争的弦还没有绷得如1962年后那么紧,当地自然没人会跟他过不去,所以他要做小贩自食其力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黄斛派出所倒是给张根福挂上了号的,分管民警老白找他谈过话,规定每半月必须去所里一趟,当面汇报这半月的活动情况,还给他做了记录。不过,这样做了几个月后,老白还有其他活儿压在肩上,可能感到力不从心,渐渐张根福不去了老白也不找,于是这事儿就没了。这样,张根福就处于失控状态。
那么,这个失控的主儿跟“9·19”案是否有关系呢?张根福摇头,另一间屋里的张阿彩也矢口否认。主持讯问的老明喝道:“废话少说,你说没做什么,没来由的忽然把担子挑到七八里之外的土地庙那边去做买卖,还跟戴癞痢他们打架争抢地盘,这话怎么说?”
张根福倒很从容,语气淡淡地回答说原是他一人挑着担子在外面叫卖的,最近生意不咋样,他有点儿着急,家里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还欠着哩。那天,正犯愁时,忽然想到了军干休养所这边的土地庙,寻思那里既然集中着六七个小贩卖水果、海鲜干货,那说明肯定是有商机的,我何不到那里去摆上几天试试看。
他当然知道这是抢地盘,可是要把生意做得好些,看来也只有这样做了。但担心自己一个人过去万一发生争吵动起手来吃亏,寻思这当儿农田活儿有空闲,就把老婆也叫上吧。这样,就有了夫妻两人一起出摊的一幕。张根福不想跟人家争吵,更别说动手了,于是就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过去先向戴癞痢几个散了烟,让对方不好意思赶他,就这样摆了摊头。
“那么,为什么说好摆三天,第四天还要去呢?第五天去了为什么就离开了呢?”
张根福苦笑道:“说三天那是一个借口,我想只要开了个头,他们收了我的烟就不好意思赶我离开了。我卖的干货一部分是自家下海捞的,一部分是向乡亲们买的,晒干过程都是我们夫妇自己动手,成本既低,也新鲜干净,不像其他小贩是向人家批的,经过了几道周转,进货价就高了,他们的卖价就高了些,而且质量也没有我的货好,所以,顾客都来买我的货,这就得罪了他们。
那天,他们想动手把我赶走,我们也就只好跟人家打架了,而且是我们夫妻俩占了上风。人家是地头蛇,派个人回村里叫一声,立马就会有一帮人抄家伙冲出来,到那时只怕要逃也没机会了,我能不离开吗?”
关于阿彩采摘蘑菇,张根福也有解释:就那么一副担子,平时都是他一个人卖的,阿彩说她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去采蘑菇,晒干了也可以卖钱,所以她就去了。张根福说到这里,没等老明发问,就主动说起了她在采蘑菇时还遇到了军干休养所的人做成了一笔买卖。侦查员又追问张根福打架离开后那几天的行踪,他一一作了说明,听下来倒是没有破绽。
那边屋里,对阿彩的讯问所获的结果跟这边相同。
讯问结束时,已是次日凌晨两点多了。专案组决定先把这对夫妇关押起来,对他们所说的情况得一一查摸,还要请痕迹鉴定人员对两人的鞋印与现场河边泥地上拓下的石膏印模进行比对。这时,黄斛派出所林所长打来电话,说经对张根福和阿彩的娘家补锅匠苗老三家进行搜查,未发现赃物及其他值得怀疑的物品。
当天和次日,专案组全体出动,分头对张根福、阿彩夫妇所交代的活动情况进行缜密的调查,没有发现疑点。而经痕迹技术员鉴定,现场所留脚印与两人脚印不同。这样,张根福、阿彩的涉案疑点就初步排除了。这对夫妇被释放,但规定暂时不准离开居住地张家庄,责成黄斛派出所负责监控。民警老白于是就搬了铺盖行李住到了张家庄,物色了两个治安积极分子当助手,三人对张根福夫妇进行监控,这里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