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梦狼》:为清代官场传神写照

2024-04-26 01:03 来源: 高考学习网 本文影响了:1705人

蒲松龄一生虽然只是一介乡村寒儒,但他却有文化精英匡时救世的见解。《梦狼》针砭时弊,揭露吏治的腐败及其原因,展示了蒲松龄作为儒家知识分子明道救世、用世有为的追求与情怀。

《梦狼》的故事从白翁的一个奇怪的梦开始。白翁,直隶人,长子白甲在南方做官,一去二年没有消息。白翁有一个丁姓的远房亲戚“素走无常”,即平日常到阴间地府中当差。谈话间,白翁辄问以阴间之事,丁“对语涉幻”,听来不着边际,因此,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看到堂屋前的高台上,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准备饭菜,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

白翁在梦中随着丁某来到儿子白甲的官衙,看到的是遍地皆狼的景象,狼之凶残狡诈历来是恶人的象征。狼之食人如人之食谷。巨狼衔死人“聊充庖厨”正是恶吏吃人本质的形象描绘。《梦狼》以梦写实,以狼比吏,通过对梦境的叙述展开故事,对恶吏满堂的县衙官府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与深刻的揭露。

清代官场之黑暗,吏治之腐败,不管是处江湖之远的平民蒲松龄还是居庙堂之高的士大夫纪晓岚,都有深切的感受,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感叹:“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唯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四大洲内,唯此四种,恶业至多。” 他们对恶吏本质的认识和痛恨的情感可谓一脉相承。

白翁看到儿子衙门里恶狼当道的情形,大为惶恐,想要告辞回去,却被一群狼挡住去路。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白翁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白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

这一段梦境可称为预兆梦,在故事的开头写梦,就是要对未来的人事呈现某种预示和征兆,而这种预示和征兆在后来的现实中将得到应验,这种梦在蒲松龄的小说最为常见,既是他的文化心态和审美趣味的体现,也是他结构作品的一种常用的艺术手法。所以,蒲松龄笔下的梦不外两种,一种是影射现实,一种是预示结局。

白翁梦到儿子扑地化为虎,既是对白甲为官如虎的残暴本质的形象描绘,也预示着其在升迁即“化虎”的同时,灾难也伴随而来:他在明年四月将有杀身之祸。

白翁觉得这个梦很奇异,就派人去请丁某,丁却推辞不来。可见,有神异功能的丁某知道白翁为何事请他,丁某这个神秘的人物就是托梦者。丁“素走无常”,具有一种冥冥中超自然和超现实的神秘意志,他才能在梦中传达信息,预告未来,对人事的发展起着预示作用。而作家之擅于写梦正如丁某之“素走无常”,是沟通冥、凡、仙三界的一种捷径,作者可以借此发挥自己的艺术想象力,创造出一个寄寓丰富的梦幻世界。

作了这样一个凶梦,白翁更加挂念、担心儿子白甲 。于是,他记下这个奇怪的梦,并让次子去拜访白甲,写信劝诫白甲的言语沉痛悲切。次子到白甲处,见白甲门牙都掉了;原来正是白翁做梦的那天,他因为喝醉酒,从马上摔下来磕掉了门牙。白甲读完父亲的来信,脸色都变白了,但他还强作镇定地说:“这是虚幻的梦,是偶然的巧合,不值得因此就大惊小怪。”那时,白甲因为贿赂当权的长官,升迁在即,所以并不十分在意父亲的这个奇怪的梦。弟弟在白甲的官府中住了几天,见满堂都是恶吏,行贿以通关节走后门的人,到深夜还不间断。弟弟流着泪劝谏白甲为官不可这样。白甲说:“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他觉得弟弟自小居住在乡间的土墙茅屋中,并不了解官场的诀窍。决定官职升降的大权,是在上司的手里而不是在老百姓手里。上司喜欢你,你就是好官;你只是爱护百姓,怎能使上司喜欢你呢?白甲所谓的“仕途之关窍”说出了封建吏制所以总是与百姓对立 、官员总是贿赂当道而不爱百姓的症结所在,它不仅画出官虎而吏狼的现实 ,更揭示了官衙中产生官虎吏狼的根本原因,即封建吏治必然腐败的根源。

白翁次子亲见白甲在官衙的所作所为,印证了白翁“梦狼”之梦并非虚幻。《梦狼》之写梦,是以虚写实、在虚虚实实间再现官场污浊黑暗的社会现实和反映清代宦途习气的艺术手法。

次子告诉了父亲白甲的行为,白翁悲痛大哭。第二年,听到了白甲被推举到吏部做官的消息,前来祝贺的人挤满了门庭;白翁却长嘘短叹,并限定日期为白甲营造坟墓。不久,果然就传来了白甲在赴任的路上遇到强盗,连同仆从都已丧生的消息。

可是白甲并没有死。他在四月间离任调往京都,才离开县境就遇到强盗。白甲把携带的行装全部献出来,众强盗说:“我们到这里来,是为全县百姓申冤泄愤的,那里是专为这些东西而来的!”接着就砍下了白甲的头;又把专帮他干坏事的心腹司大成处死。白甲赴任时还带有四个贪婪的衙役,都是专为白甲搜刮百姓钱财的爪牙,强盗们也把他们杀了,带走白甲的所有不义之财骑马急驰而去。这个故事情节表达了与白甲的“仕途之关窍”截然不同的政治见解:生死之权在百姓不在上台,百姓怨便是死期;媚上台,无术能解百姓之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愤怨 。

白甲的头虽然被砍掉了,但魂魄并没有走远,而是伏在道旁,正巧有一位官员路过,知道了他是白翁的儿子,怜惜白翁年高,且捐家济贫广做善事,不忍他见到这样凶惨的景象,就让一个随从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可也。”认为白甲这种邪恶之人,不应使他的头放正,能用肩托着下巴就行了。白甲虽然活了过来,但他的两只眼睛只能顾看自己的脊背,人们见他这个样子都不拿他当人看待。他为官时只顾上台喜,不顾百姓忧;为人只顾眼前利害不顾身后善恶有报,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作者因此感叹道:“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即官吏常常苦于不能看到自己的后背;而白甲苏醒以后却以这种方式让他看到自己的后背,鬼神的劝戒是多么的精深奥妙啊!白甲遇寇被斩符合世人 “恶有恶报” 的愿望,但更巧妙的是借助 “宰官” 之手将其复活却又让其只能 “自顾其背”、 “不复齿人数矣”。蒲松龄总是以”善恶有报“的原则来安排其故事结局,借以警世喻世,因为”善恶有报“本来就是深受佛家思想浸染的蒲松龄植根于内心深处的信念。

蒲松龄借异史氏之口直接表达了对于官场的感受:“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即天下当官的凶如老虎,为吏的恶似狼,这种情况到处都是,即使当官的不是虎,为吏的也常常是狼,何况还有比老虎更凶猛的官呢!

白翁的梦中,儿子白甲变成的是猛虎,他手下的大群衙役才是狡猾的恶狼。但蒲松龄以“梦狼”而不是“梦虎”为小说命名,表明其关注点是“狼”,而不是“虎”。比起官场中的“官之威”,蒲松龄作为一介平民,接触更多、感受更深的是官场中的“吏之恶”。在自然界,虎比狼更加厉害;在官场,“官”比“吏”更加威严,故有蒲松龄的“官虎吏狼”之比喻。但蒲松龄以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官场黑幕里的另一重秘密:“虎”固然厉害,但“狼”更狡猾奸诈。官衙门里的虎官昏庸不清,狼吏更为残暴狡诈。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表达自己的观点,蒲松龄又在白甲的故事之后叙述了山东邹平进士李匡九的事迹。李居官颇廉明。曾经有一个富人,被人陷害而送官究治,开堂审问之前,门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人惧,答应给一半。门役摇手表示不行,富人苦苦哀求,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他告诉富人,“我没有不尽力帮忙的,只怕当官的不允许罢了”。等到听审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即你可以亲眼看到我为你说情,看看当官是不是允许,也可以让你明白我没有别的意思。

过了一会,李匡九开始审理案件。门役知李在戒烟,近问:“饮烟否?”李摇其首。他便走到富人跟前悄悄说:“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骗他说:我刚才禀报堂上大人说你出白银一百两,他摇头不答应,这是你亲眼见到的!富人相信了他的话,答应给二百两银子。门役知道李匡九爱喝茶,就近前问道:“喝点茶吧?”李匡九就点点头。役托烹茶,走到富人面前轻轻地对他说:“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他告诉这个富人:“成了。老爷点头同意了,你亲眼看见了吧!”案子结了,富人果然无罪释放。这个门役不但收到二百两银子,还得到额外的谢金。真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即使清官如李匡九,他的衙门依然是一片黑暗,其治下的百姓照样逃不掉被“吃”的命运。之所以有这种官清而吏浊的情况发生,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吏之奸巧百出,令人防不胜防。他们玩弄犯罪人和官老爷于股掌之中,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这种吏役人数众多,他们败坏官府名誉,损害官员威信,对社会的危害极大。“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蒲松龄基于李匡九的故事而感叹道:做官者自以为为政清廉,而骂他们是贪官的仍大有人在。这就是自己放纵差役如同豺狼一样去作恶,而自己还稀里糊涂并不清楚啊。世上这种糊涂官很多,当官者欲为政廉洁,可把这件事当作镜鉴。

李匡九的故事说明了衙门里的小吏常常像恶狼一样残暴且诡计多端,他们狡猾可恨,对上欺骗,上官稍稍放松一点觉察之心,就会被他所利用。对下时时处处欺压、坑害百姓。所以,蒲松龄在《梦狼》中表现出了一以贯之的对于官衙中的下级官吏深恶痛绝的态度。在小说《伍秋月》中,他曾以异史氏之口表达了这种深切的痛恨之情:“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吏,即稍苛之,不可为虐。”作为一个在乡间生活的平民,蒲松龄对为虎作伥的这些蠹役恶吏最为熟悉,也最为痛恨。《梦狼》以犀利的笔触为清代官场传神写照,通过描绘吏之恶以揭露政治的腐败与社会的黑暗,这种勇于批判社会现实的大无畏精神,表现了蒲松龄作为传统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以道自任的圣者使命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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