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璨散文《窑匠》

2024-05-19 06:36 来源: 文化之窗 本文影响了:29人

窑匠的容貌可以用一个“掉”字来形容。头是当地人喜欢称为草果头的形状,中间宽而上下两头略微地窄;两道不很端正的八字眉,眉梢一高一低用力朝上挤,眉尾顺着低垂的眼角一个劲儿往下扯,像一个人绷紧了力气站在上面仍会攀不住地往下掉;右眼几年前醉酒撞在一块尖角的石头上,从此看东西半明半暗且眼皮松弛,眼球半黑半灰几乎变了形,也因此看人时虽左眼十分地用力却并未显出多少的光。这一切都使63岁的窑匠一张黑瘦枯皱的脸像秋末即将凋零的槐树枝,黄不是黄绿不是绿,只萧萧瑟瑟满是枯竭的干树叶,风一吹便像是要裂开。

这大概同他近日的情绪有关系,实在沮丧到低头可见的那一片尘土里。一大早老婆又来了电话: “我说你把那泥疙瘩撂掉行不行啊,随便干点啥都比现在这样子强!”声音里既是气愤,又显出无奈,还隐忍着一种乞求,把她同样在近期呈现出的往下坠着的忧愁八字脸清晰地铺开在窑匠脑海里,让他只想找个地方远远逃了去,却发现根本就无处可逃。

首先,他不知该不该听老婆的话去村头帮那些土地承包户收土豆。秋收季节,村里连那些平日不大动弹的闲人都每日天不亮便急死忙慌地跑去地里收土豆,最好时一家两口一天就能挣它个三五百,半月下来厚厚的一沓子钱,让人捏在手里很有一种满足。然而,又怎能拉下这个脸去呢,谁不知道窑匠如今是村上开了很多好条件特聘回来的制陶非遗传承人,若真要贱下身子去地里同那些闲人混在一起挖土豆,不得被一些早就羡慕嫉妒他的人笑话死:“你不是能吗?村里给你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好的设备让你出尽了风头,到头来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在这土疙瘩里挣这一两毛的小票子,倒要看看你能张狂到什么程度!”——关于此类闲话,窑匠最近着实听到不少,让他很为头疼。

其次,他这次似乎真的是能不起来了,新建窑厂不单一分钱进项都没有,还把近些年老两口从指缝里抠出来的一些零七碎八积蓄全都搭了进去。不单计划在城里买的楼房打了水漂,还气得老婆跑到城里女儿家干脆不回来,以至于他早上给自己打荷包蛋打得稀碎从锅里捞不出来,只得草草地泡了半碗开水干馍糊弄了一下肚子,便一个人鬼使神差地跑到旧窑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旧窑是三十多年前在东山坡底建起的一排干打垒的土平房,沿山脚很长的一溜,在当时也算得上阔气。只是几十年过去墙面早已残破不堪,有的地方甚至直棱棱扎出了当初和泥时掺加的干草。屋顶是原来那种沥青的“牛毛毡”,为的防雨防渗,也被一层黄泥厚厚地盖着(这地方可真不缺黄土)。一些飞鸟带来的草籽趁雨天在那里偷偷发了芽,竟被西北风在房檐上扯出一大片茂盛的草,蓬乱得像他此时怎么理都理不清的思绪。屋檐倒是特别,在西北独有的蓝色天幕下,用废的陶片一顺儿排开去,整的整,缺的缺,虽铺得敷衍,终究也显出制陶房的不同,让人幽幽地生出某种说不出的情绪。当然,这样的土平房也只能作制陶用,因着冬天的风会从屋檐漏缝处呼呼地往里灌,夏天雨又会滴沥嗒啦从屋顶往下漏,有时还会倒流入门让制陶间遭一些小水灾,将一些尚未烧制的陶坯稍稍淹掉一些。然而这没什么,陶坯淹掉还可以继续捏啊,当初谁家的窑房不是这样寒碜。只不过,在它不远处耸立着的一孔类似于蒙古包的圆形红顶窑,其马蹄形烟道自下而上赫然裂开的几条缝,将窑匠心里刚滋生出的那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一下便说清了:一大早他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跑到这旧窑来,是不知不觉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心里既难过,又隐隐地有些刺痛。

想起十五岁入窑时,他还是个傻傻的愣头青,除了刚识得几个字,随后辍学帮家里放了几年满山跑的羊,其他的事都是眼前黑。单单这地方先天的资源优势,傍着十几里之外几座胖山上用舌尖舔一下都能感觉到咸咸的带滋味的红土,两千多年前的老祖宗们便在这里制陶了。“红山窑,地方小,三座铺子五座窑”,村里那窑口一度多得,眼睛随便往哪地方一搁都是好几座,树林一般密集的马蹄烟囱冒出来的烟火都可以把红山窑的天烧个半红。“靠山吃山”,老天是在给这里的人赏饭吃呢,若哪家孩子长大不选这个行当,别人虽嘴上不说,心里都不知会怎样地嘲笑。

然而,制窑这活究竟也算得上纯粹的技术工种。红山上拉回来的原生矿土先要用大铁锤砸碎筛出细土,拌水成泥包塑料里捂上四十多天成一坨一坨酵香味的泥坯,再揉面一样把泥团中的空气揉压出去并使泥中的水分均匀(俗称练泥),方可以放到陶车旋盘上拉坯。接着还有印坯(脱模)、利坯(修磨棱角)、晒坯、刻花、施釉、烧窑等等,程序极为烦琐。

尤其拉坯环节很是考验匠人的技艺。泥软好塑形,但它又绝不是好性子任你怎样的捏巴还不吭声。绞轮上立坯塑形前,先要在心里把器形一次想好想到位,梅瓶是瓶的身形优雅,米坛是坛的肚大实用,水缸是缸的端庄稳重。如若等泥坯在绞轮上转动时你才想这些,泥坯先就看不起你,既不配合你塑形,还会故意瘫了、歪了、塌了,让你手足无措满头大汗仍达不成心愿。而即便心里有了形,手法上也得格外讲究,该轻的地方不能重,该凸的地方不能凹,棱沿收尾处得小心翼翼手扶着,慢慢悠悠用指肚将余泥抹带出去,不留一点痕迹在沿上。就好比书法的运笔,逆锋、回锋、转锋、侧锋、中锋、铺毫,手起笔落,一招一式都得有定式,马虎不得。就好比那泥坯是你身体延伸出的枝叶,你的心、手、泥三者要有通感,心传手,手传泥,泥被传予了思想、生命力,才能呼吸有致,才能出来好的陶制品。整个过程得一个人心力集中,神思宁静,稳坐如钟,若稍稍斜出点浮躁,捏就的陶坯无论形制还是纹路都无法显出质感上的匀致,款形更不可能做到行云流水。

这都是极不容易达成的。记得初入窑那天,队上将他分到窑匠技艺最好的王窑匠那个制陶组,希望他能学出个名堂,让队上的外销陶器能多挣点钱。他自己亦第一天便踌躇满志穿了干净整齐的衣服,跑到王窑匠那里立誓要成为他那样的窑匠。那王窑匠人人眼中的好性子,说话不紧不慢,做事张弛有度,很让人安心。在他每天的慈眉善目中,十五岁的窑匠每天鸡一叫就翻身起床,清扫窑房,备当天的料,把王窑匠还有其他次一等的窑把式的茶水泡好恭恭敬敬递过去,待王窑匠悠悠哉哉把一根烟抽完,慢腾腾将身子挪到转盘处开始捏缸了,他才坐在轮盘不远处摇动那连着转盘的芨芨草编的粗麻绳,且一拉就是一天,以至于到收工时胳膊都抬不起来,腰都快断了。他是极想跟王窑匠好好学制陶的,而且他也相信自己肯定能学好。然而日子久了,他发现王窑匠虽然每天对他似乎是很用心,也很认真地给他传授技艺,可每到制陶核心处,却总找借口把窑匠支开,让他买烟去,让他院子里和泥去,让他到生产队说个话去,把自个儿那点看家本领封得像个牛皮袋子似的,一丝丝气都不肯漏出来,以至于半年过去,窑匠用了千百倍的力,仍是学不到基本。

也怪不得王窑匠,生产队像他那样的全活师傅一天能挣20个工分,比别人几乎要多出一倍。村里仅那么几个,不把自己的绝活守住,难道还眼睁睁让别人抢了饭碗不成?人啊,关键时候没法不自私,每天这20个工分,到年底兑换的粮食和钱能让一家人吃饱喝足,走在村里脸上光鲜红润的,你说谁家不羡慕,谁不说他王窑匠本事大。唯可怜刚入行还是搅轮工的年少的窑匠,为了能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窑匠,像王窑匠那样拿队里最高的工分,只能白天不眨眼地追着王窑匠做活的手,像电影一样存在心里,还不能让王窑匠察觉。到晚上一个人躲在制窑房里连灯都不敢点,只借了清亮的月光一遍遍地演练琢磨,好几次差点还被队上当成了贼。等这些都干完终于躺倒炕上时,连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想一想,那日子简直像窑炉里一个不成器的废缸,落下去乒零乓啷能碎一地。

光这些倒也罢了,毕竟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王窑匠斗心眼,把皱了的心揉巴揉巴抻一抻也还能在面上保持得平平展展坚持下去。关键是制陶这活弄不好还能要人命,让窑匠在亲历一件死亡事件后,常常对他十九岁时曾不顾父亲反对,拒绝当生产队长的选择产生一浪高过一浪的悔意。其实说起来也就一句话的事,赵窑匠六十五岁的父亲带着十五岁的孙女到红山的取土巷道挖土,不料巷道坍塌,爷孙俩再没能走出来。他当时也跑去现场看,没见血肉模糊的场面——人被红土严严地压在了下面,只看到赵窑匠和他老婆疯了一样地对着坍塌后的红土连哭带刨,旁边人则一个个吓呆在那里。那个惊心的场面几乎给窑匠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即便后来他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窑匠,每想起这事依旧心揪成紧紧的一团,嘴皮连着舌尖都跟着发麻。

那时候人命不值钱,而且后来证实是巷道一处原本就存在安全隐患,赵窑匠父亲自己疏忽导致爷孙俩遭难,生产队只给了一点安慰性质的物质安抚,随后也就风平浪静了。包括赵窑匠一家,料理完爷孙俩的后事,该干啥还干啥,并没有因此而不去巷道挖土不去制陶——在这里,除了制陶实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营生。别人怎么想窑匠不知道,倒是他一个人偷偷跑到后山坡放声地哭,一边为赵窑匠家慈善的爷爷、漂亮的孙女感到难过;一边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去当生产队长,偏犟牛似的要干这样让人既委屈又不省心的活。如果那时候当了生产队长,如今也就不会为着挖不挖土豆、怎么才能把赔进去的钱赚回来这些事烦心,很可能现在已拿上退休工资住进城里那干净的楼房安安逸逸享福了。想到这里,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旧窑屋檐下的窑匠心里又一阵子痛,连手机响那么大声都一时没有听到。


电话依旧是老婆打来的,问他去没去挖土豆。他无法搪塞,只得狠狠甩了一句:“你能不能让我安生点!”随即烫手山芋一样将电话挂断了。他是有些心虚的,虽然西北的大男子主义,甚至有时醉酒发疯还将老婆压在炕上大打出手,但几十年的耳鬓厮磨以及老伴的绝对顺从,使他对她渐已生出一种愧疚,凡事能迁就的绝不违逆,实在也是拿住了他。

老婆并非他最初喜欢的那个。他最初喜欢的是生产队老队长的二女儿,脸盘圆润如正月十五枝头高悬的明月,眼睛黝黑似刚挖出的闪着细光的煤,身子则是村口那柳树春天刚生出的嫩条,走在路上摇摇曳曳,还带着别人高攀不起的一股子傲劲儿,把他的心晃得那个汹涌。无奈他虽清秀安静的帅,村里很多姑娘也都秋水一般地对他有意,却因他家太穷,从来都是远远看着而不付诸行动。唯老队长的女儿,那么多小伙追着却单单觉得他这好那好,全然不顾他一身的破补丁衣裳,一门心思同他相亲。村子东山坡有块形似秃鹫的巨石,俩人以它为避,常在石下压纸条相约,且从未有过闪失。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像那个年代极少见的高粱饴糖,甜蜜并温暖着彼此孤单的心。尤其窑匠最苦闷的那些日子,若非这秃鹫一般的石头给他传话,然后跟心爱的人相见,当真很难坚持下来。直至有一天,因着在王窑匠那里久学不到本领心中懊恼,他想约那姑娘说说,不料几天了纸条仍在那石下,那姑娘则连个人影都不见,且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生产队长的女儿嫁给了邻村的生产队文书,那文书家庭条件好,且将来也会成为生产队长。听说那姑娘闹了将近一月,哭喊、绝食、跳窗,非窑匠不嫁。但还是嫁过去了。以至于窑匠即便后来娶了现在的老婆日子过得也还不错,每不经意看到东山坡那块石头时,心上仍隐隐作痛。有那么一阵,他甚至想把那秃鹫般的石头搬走,最好埋进一个大坑里再也不见,像埋葬他最初的爱情,无奈那石头太大挪不动,只能任它在眼里想躲都躲不开,很多年都成了心上的一根刺。

窑匠破釜沉舟离开了王窑匠那个制陶组,去了技艺略差的赵窑匠那组。爱情既已失意,总不能事业也停滞不前。至少赵窑匠肯真的教他,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保不定初生牛犊不怕虎,窑匠学出个名堂来,也能让赵窑匠在王窑匠面前大大地露一回脸。王窑匠那表面看似端严,实则想在村里独占鳌头那个劲儿,早就让村里很多窑匠不平。人比人气死人,赵窑匠当然不例外。

制陶这个活基本程序是不变的,若真有不同,那也是制陶人的不同,即人在艺术方面的灵性。这方面窑匠似乎有无师自通的天赋,在赵窑匠那里学不到一年,便熟练掌握了制陶的基本诀窍,加上小时候那些彩色梦的点缀,两年后便成了和王窑匠技艺差不多的窑匠,并遇到了现在的老婆。彼时,合作社已不复存在,村里大多农户都有了自作主张自产自销的窑房,为让自家的制陶生意越来越好,老婆跟他受了不少的苦:同他一道麻绳系腰扛大过身子一倍的缸,提满蛇皮袋子土在安全措施并不完备的巷道里进进出出,抡大锤敲那些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原生矿土,常年缩坐在搅轮机旁当搅轮工,添煤被火天天地呛,使力关节动不动就疼,还得了肺气肿,刚六十出头便像七十岁老太太那样连身子都难直起。

真是苦啊,城里女人哪个受过这样的罪!这样想着,窑匠心里越发觉得对不起老婆,他收回将要打开除一些坏陶器再无他物的旧窑房门的钥匙,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抬起脚往广场的西头走——那边村里人正热火朝天地在地里挖土豆,听得装载机轰隆隆地响。


广场是新修起的,一色大白砖,隔镇政府门口一条街,跑马似的一趟儿直伸到对面东山坡脚,太阳底下像白花花的一大片水。早些年,这里不过村子一个打麦场,冬天晒雪,鸟的爪印人的脚印稀稀落落;春夏空着,偶尔村里人翻晒个零碎东西,铺地丈量一下塑料薄膜的长宽;秋天麦收,全村的麦子便都集中在这里晒、碾,等风扬麦,风把扬起的一锹锹麦粒吹散在空中像闲人手中一把扇。到如今,农户的土地大都流转了出去,又机械化操作,麦场没了用途,加上建制由乡晋级为镇,于是改建起这偌大一个广场,据说还是全县十几个乡镇最大最阔气的。如此一来,倒逼得广场两侧即便是整齐的门面小二楼,也窘窘地矮下去,与楼后的农房连成一片,像被压扁在了地上。

镇子新建的供窑匠大显身手的新窑房也被广场压扁在右侧。一个大院,院内并排三间由黄泥皮做墙饰、灰色瓦染檐、“牛肋巴”雕窗的平房,每间的门楣大张旗鼓依次挂着几个字:窑文化博物馆、制陶体验馆、制陶间。院子正中,一个汪着水的圆形大池套着一个圆形平台,上面立着几口泥塑的大瓷缸,砂沿褐身,比它旁边的屋顶还要高出一个头,感觉快要顶上天了。

阵势的确不小。记得新窑刚建起时,村里那些歇了手的老窑匠朝这里看一眼看一眼,想自己风生水起干了那么多年窑匠活,却从未有过这么阔气的窑,心里头那个羡慕啊。然而当目光不由自主移至东山坡那些起起落落的红顶黄泥墙的旧马蹄窑上,心上又不免有些惆怅。细想起来,从离村十几里之外的祖上开掘的红山巷道挖出的红黏土,放入东山坡那些端庄的马蹄窑,燃了漆黑发亮的煤块熊熊地烧,感觉那些大缸啊、火盆啊实实在在就是自己手裹着泥在转盘上旋出来的,闻起来都有股子醉人的土香。而这所谓新建窑制陶间一角立着的,据说是电窑的那么个铁家伙,放眼里怎么看都是一个小里小气的模样,究竟能不能烧出个正规大物件,实在是让人担忧。只不过,东山坡那曾经“噌噌噌”蹿着火、“呼呼呼”冒着烟、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日子前头一片光的马蹄窑,因着烧制出的粗陶制品如今早已没了市场,一个个土埋的土埋,封口的封口,塌陷的塌陷,早已不成个样子。包括这个从洪武年间便开始制陶,一度在方圆百里颇有些名气的村子,在后来那些来此猎奇的摄影家镜头里,早已像一个衣衫破烂的穷酸老汉,让人心里一截一截地垒着难受。

窑匠也觉得难受,且比别人的难受多叠了一层。新窑的阔气房的确是镇上建起的,电窑炉也是镇上花几十万买来的,全为让他回村重兴窑文化。然而,几十年前的窑文化,不过是村里人必不可少的盛水缸、腌菜缸、吃饭碗、存米坛、祭奠亡人时的烧纸盆,以实用为主。如今日子翻了好,人对窑器的关注开始转向审美,以至于窑匠先后五次去景德镇学习,并在城里一家私企雄心壮志实验了整整三年,终因那私企经营不善败落,自己落得两手空空回来,迄今也没能弄出个名堂。新窑所需的材料得由自己买,土暂且不说,自家巷道里的土可以用,至多花点来回运输的汽油钱,关键是电窑烧陶对上色的釉要求极高,必得从南方买,一次就需好几十万,这些钱从哪里来?

悔啊,悔不该当初不听人劝,南墙撞破了也要去城里那私企。劳民伤财不说,还竹篮打水一场空,暗地里被一些人耻笑,简直是蠢到了极点!想到这里,窑匠双眉梢愈加地朝上挤得紧,往前迈的两腿也愈发觉得软,眼看经过广场一侧躲都躲过不去的那一排新窑房,心里刺剌剌的。

“怎样了,老李头?”见窑匠走近,正在镇政府门口树沟里同几个老头码牛九的王窑匠问了一句。岁至杖朝,且早已不干窑匠活,王窑匠如今是真正的温和好性子,打心里真诚地关心起窑匠的事。一时间,窑匠目光散漫,脑子里仍纠结去不去地里收土豆,怕老婆再问起来更不好交代,竟没能听到王窑匠的问话。

王窑匠再没说什么,他顺了一遍手里的牌,眼睛朝下看了看卷起的裤管插着的一块两块的零钱,又看了看对面陈老汉的裤管显然比他的要鼓胀些,立刻将眼睛收回到自己手中的牌上。雀大一个村子,单是这样卷起裤腿蹲在树坑里打牌,对窑匠事也三五六九地知晓个大概,他知道窑匠是在躲他话头。躲就躲吧,究竟同自己没关系,何况一局结束王窑匠赢了钱,乐得他满脸开花,裤管又比对面陈老汉的裤管鼓了。

看着王窑匠那鼓起的裤脚,窑匠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他用手不易觉察地扶住旁边的树,慢慢地站了起来。实际上,这热闹场景不单未带给他想要的轻松,反让心里的烦忧越发地厚了一层,还是赶紧地走开吧。


不知不觉,窑匠绕过广场站在了赵窑匠家的院门口。

虽说赵窑匠是他后来的师傅,但赵窑匠做的陶并不是很好,他不如王窑匠那样肯吃苦,也不像窑匠那样有天赋,更没想过要做到村子里的最好——于他实在是有些难。但他那个时期一直在做,就像村里很多一直在做陶但做得并不好的人。陶器这个东西在过去,好了就价格卖高些,不好就卖低些,缸沿不圆一样能盛水,米坛子形状不规则一样坏不了米,都是平常人家在用,实惠才是最大的满足。也正因为如此,村子东山坡才会不管不顾建起那么多的马蹄窑,窑炉里掏出来的炉灰也才能在村口堆起一座山,而赵窑匠即使做得不好也能养活大大小小一家子人。

如今,赵窑匠不做了,老得做不动了,身上还留了很多病。歇手那年,他买了几十只羊,成日里跟着在山坡上转悠。后来,风吹日晒有些受不了,就把羊卖了,买来两头奶牛养着,另帮着儿子带孙子,一直到现在。

做得好也不干了,就像王窑匠。做得不好也不干了,就像赵窑匠。还有李窑匠、孙窑匠、吴窑匠……都不干了,可自己还傻呵呵地坚持着。好一阵子,窑匠盯着赵窑匠家院门门头上那个镇宅的小瓷狮子一动不动。天蓝得像醉了,瓷狮子幽幽地浮着光,很有一番宁静。他很想找赵窑匠聊聊天,把心里像天一样深的烦恼泄一泄,或许还能让自己稍稍清透些。但他不能确定赵窑匠愿不愿意听他聊,或者赵窑匠此时根本就不在家。

意外地,赵窑匠家的院门竟开了,有人提着一个铁皮桶出来。是赵窑匠,正要往牛棚那儿走。他看见了窑匠,先是愣了愣,旋即将桶放地上,转头朝窑匠这边走过来。

“怎样了,李老头?”赵窑匠问,竟然是同王窑匠一模一样的话。窑匠的心顿时又往下沉了一截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虽想同赵窑匠聊一聊,但并不想聊这件事,像一个人极力想躲开一道砸向他的墙。尤其看到赵窑匠关切的眼神,他更是感到无奈、沮丧、空虚,还有直往心里缩的一种羞愧感,赵窑匠曾那样用心地教过他也希望他好,现如今却不知怎么才能交代这份好了。

“还就那样。”窑匠勉强让自己笑了笑,假装路过的样子,转身要走。

“家坐坐?”赵窑匠追了一句。

“不了。”他连头都没回,一步跨出了老远。


赵窑匠家后院墙的下半截子也在蓝醉了的天光下闪闪发亮——是废弃了的缸砌做了墙,很有些印象派风格。再往前走,李窑匠家的后院墙也是。沿路很多老房子也都是,后院、猪圈、茅厕,甚至连侧墙的烟道也是一截一截的细缸串起来直通天的。

窑匠心里苦笑一声。那时他家的出窑率是全村最高的,不多的废缸要砌一堵墙出来还真不容易。如今一路走来,似乎连这些废缸都在发着光地嘲笑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把陶器做到最好吗?怎么现在竟沦落到这个境地!

甚至沿途那些已经拆了的老房子的残垣断壁似乎也在笑。那是村子最早建起的房,干打垒的夯土墙,叠叠错错的木雕门楼,榫卯的构件很精致,据说有明清的遗风。明清什么遗风窑匠不去想,他家老房子的门楼木头都是那时候从祁连山伐回来存了很多年才盖起的。如今,这些已然成了危房,连房梁的木头都被拆走,只剩残墙就这样搁着。

反正啊,过去的啥都旧了,都要建新的。包括他一辈子安身立命的窑匠手艺也旧了,也需要创新。但如今他被阻在“创”这个字之前,竟连不到“新”字上去……

懵懵懂懂地,一路乱想,竟发现自己又返回到新窑房的院子里,且心里有一种混沌且清晰的感觉。他下意识伸出双手放在眼皮底下看,发现这双手又瘦又长,在太阳底下青筋暴露,很是一种令人难过的沧桑。然而即便如此,这也是一双饱含着技术、饱含着艺术的窑匠的手,浸透了岁月浸透了苦难浸透了人世少有的欢欣,难不成要让它浪费在挖土豆这样最简单的事情上,然后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置之不理吗?要知道那是连祖上都不会轻饶的呀。

而且,那些他后来一直期望做出来的、像景德镇那样另一风格的瓷器,再一次迷人地出现在脑海里。尤其最近一次到景德镇学习,他看到一套青釉包金淡青银光的瓷器,当时就惊呆了,那影子一样雅致的花印在素净的淡青色的瓷面上,幽幽地泛着只有月夜才有的清辉,让他不由得想起曾经那个有着圆月般面孔的心爱的女子,想起后来无论如何艰难都一心一意陪伴着他的老婆,还想起曾一个人在黑夜的窑房里偷偷琢磨陶艺的那些日子……这一切其实早已浸透在他的生命气息里,让他即便沮丧即便懊恼即便觉得前途渺茫,仍是从骨子里无法放弃,他是注定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并一定要走出一番好光景的。

“要做下去的,否则怎么对得起!”新窑大院里的阳光有些刺眼,窑匠转身坐在靠墙的一张木椅上,仰面斜眯上那只完好的左眼。

“可是……究竟能不能做好呢?”时间仿佛停滞在那里,将他心上的迟疑和恍惚像陶泥一样散开又粘在了一起。

然而,他很快又睁开了左眼,连着那尚不完整的半黑半灰的右眼,竟都发出同太阳一样的光亮,一道投向对面镇子新建的那一排窑房。

“能的,必须能,也一定能!”他紧咬住牙,不容置疑地对自己说。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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