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紫溪山一带游历，为的是寻访高量成家族的踪迹。高家几代人先后做过大理国相国，几经政坛风云变幻，最终流落楚雄一带山野，正应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句老话。同行的张方玉先生乃外省人，年届七旬倒醉心山野痴迷文史，且自称“山大王”，彝州的事紫溪山的事，没他不知道的。年轻的李明峰话虽不多，眼里倒总透出些明澈的忧郁，可他就是楚雄人，行走在乡间，那份本乡本土的自如与亲切还真叫人叹服。那里虽离州城楚雄不远，却到底已是乡村。雨季的天空忽晴忽阴，路也忽长忽短。说是寻古访幽，倒十足是一次乡间的徒步旅行。村庄房舍掩映在树丛中。泥泞小路在脚下啪哒啪哒响成一片，时不时就会惊起一阵鸡鸣狗吠。偶尔天开云霁，乡间那一派古老的簇新黝黑的青绿，让人怎么看怎么都养眼养心。风带着淡淡的火肥味儿吹来，让人沉醉于久违了的农家的温馨……谁能想象，那样寻常的乡村里，竟会藏着大理国一段叫人感叹唏嘘的往事？总是这样：历史的辉煌大戏收场后，那些碎片便散落在偏僻乡间，成为热烘烘的村庄里饭后茶余清凉的谈资。寻访是顺利的，历史让人警醒，乡情让人迷醉，乡行一路的愉悦和发现历史真情的惊喜，怎么都让人流连。
晃眼多年，虽又有过好多次乡村经历，我还是会想起那次山行。对于现代人，乡村远不止是一片风景。经济起飞的年代，什么都在变大变宽变强，变新变硬变冷，似乎只要人能想到的就能做到。但有一件事我们始终无能为力，那就是拿自己的心没个放处。于是生方设法，总想让内心变得柔软些，丰富些，免得那颗心老在胸膛里撞得咚咚咚地响，闹得白昼惶惑静夜无眠！亲近和怀念乡村，这才成了眼下最时髦的事。城里人但有三两天假期就往乡下跑，赏自然之景，吃农家之饭，怀想着那些并不熟悉倒频频闯入梦境的遥远的山野、山水与村庄——尽管最后他们还要回到城市。说那是矫情有点儿冤，去是真，回来也真——不管自觉不自觉，多少都已意识到乡村是跟大地联系在一起的，而我们怎么都已离大地太远。
记得那两天跟明峰闲聊，他也有同感。他的怀乡倒不为赶时髦，他就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一个很偏僻很遥远的乡村叫旧村山，村子下边有一条河叫资郎河。小时在那里长大，到城里读书，后回乡教书，再到城里做事，成了十足的城里人。没想到一旦走出乡村走进城市，他会生出那么多的尴尬和感慨：住惯也住腻了乡下的木板房，等他好不容易住上砖房，到处贴了瓷片，城里人又开始满屋子地铺地板贴木板了；穿过太多的家机布衣服，等他穿上西装，城里人又穿休闲装了——有意无意，城市其实是在想回到乡居的年代。而明峰在城里住得越久，就越是想念他的乡村。要说，人其实就这么回事。人对乡村的思念也就这么回事。
说到底人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从乡村通往城市的每条道路，都是联结我们生命与大地的脐带。人的历史、血脉与记忆都在乡村。城市新鲜却又陌生，让人总有客居异乡之感。怀念乡村，其实就是怀念自然，怀念大地。乡村的本质正是自然。大自然“包涵着我们又控制着我们”，“谁也跳不出她的掌握，更无法参透她的心意；而她，却往往一下就攫住了我们，把我们扔进她那狂舞的漩涡。”歌德如是说。大自然就那样创造着生活，创造着文学艺术，疗治着我们的心灵。真正的作家、诗人，不是来自乡村，就是受惠于自然。我的经验是，心情不好时不要企图求救于人，最好是走出去，领受领受大自然无言的教诲；即便一朵在原野里悄悄开放的野花，一枝在风中摇曳的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片在蓝天缓缓飘去的白云，一群在林间唧唧鸣叫的小鸟，都会给你带来一片好心情。无怪中国仕人自来动不动就爱归隐山野——宦海天气冷暖无常，人爱生病，有一份浓浓的乡情垫底，或能抵挡些风寒感冒，偶有小恙，回乡间回大自然疗养疗养保准就好——怎么说那都是世间一味最好的药。
（刊于2015年12月19日解放日报“朝花”）